“海塞姆,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我了……”他舒适地眯起眼睛,感叹着,“很好听。”
这种享受的反应让我一阵反胃,辱骂戛然而止。
黄金剑的尖端忽而下坠,意欲嵌入王座之中苟延残喘的困兽。
“哈沃西亚,停。”达玛拉急急握住了我的手腕。他有些惊诧地抿了下嘴唇,颤抖地劝止我,“不要这么做。”
僵持了许久,我发现无论如何尝试都拗不过达玛拉的蛮力,哀怨地泄了气,“为什么?”
为什么阻挠我杀死一个无法谅解的仇人?
魔戒就挂在我的腰链上,某一刻我多么想动用那份力量,连他和他的父亲一起毁灭。
“哈沃西亚,诅咒是假的。”
达玛拉拦在我与海塞姆之间,似是怕这个表态还不足以使我理解他的决然,又迫切地解释道,“你看,他还活着!新的帝王没有弑父。”
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逐渐有点儿明白了。
达玛拉是与生俱来的谋逆者,他挑战一切教条、权威、主义,也包括那个所谓的“诅咒”。
将能够违背的规则皆颠覆了一遍之后,他甚至反叛了自我,变成游戏里那个狂乱的残虐君主,摧毁起由他沥血建成的强盛国家。
达玛拉怎么会甘心按照诅咒描述的情节走完篡权之路呢?
他亟需海塞姆活着,这比任何结果都能更有力地证明,命运输给了他。
“好吧。”我垂首将另一只掌心不知谁的血涂抹在他的绸缎腰带上,细致地把指节一根一根蹭干净。
以为说服了我,达玛拉欣喜地松开钳制,却没想到下一秒,黄金剑带了些报复与警告意味地扎进他的脖颈。
这一下没有尽全力。
其实有一瞬间,我的确想趁达玛拉最无防备时下手,只要没有他的反对,我便能畅通无阻地消灭海塞姆。
但达玛拉鲜活跳动的脉搏顺着薄薄的剑身传达到指尖,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养大的孩子。
旧日的苏丹将一切看在眼里,至此再也压不住心中的嘲意,轻蔑地笑了。
“真好啊,这么容易掉以轻心。一个天真的、干净的王子……”
他睨了一眼达玛拉,继而挑衅地问我,“猜猜看,他能坚持多久?”
没有得到回应,海塞姆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隔着漫长的岁月指向从前那个自己的眉心。
“哈沃西亚,你记不记得,我也想为国家做点什么——我当然想了,这是我辛苦坐上的位置。可是,宝贝,贵族世家的意志,各方权力的掣肘,有哪一样容易应对?”
“我没有试过吗?我扶持你的家人和大量新贵作为和他们对抗的势力,可他们谁又让我满意?噢,哈沃西亚,宝贝儿,别那么看着我!我好伤心。”
“……”
达玛拉听着父亲不成章法的疯言,望着冷眼旁观的我,身形好像在这片发着狂的气氛里被缠绕撕碎。
少许,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反握住我抓住剑柄的手,慢慢将黄金刃退了出去,留下一处渗血的伤口。
“哈沃西亚,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他艰涩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和他不一样。我不是那种不称职的君王。”
海塞姆不置可否,只任由涌来的军队押送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孤高的隼至死不肯落地,即便已经体验了一次次至亲挚爱的背叛,蓬勃的生命力依然在他眼底浓郁地弥漫。
达玛拉赢了,尽管赢得分外痛苦,他终归得偿所愿戴上了苏丹的王冠。
苏丹为先帝的去留分外头疼,却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也是一个谋杀父君的、歹毒的儿子,遂下令将海塞姆关在宫廷一角的黄金塔。
曾几何时由先王下令打造的塔楼在今日将他永远地囚禁。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名年轻的王子。宫廷的无花果树,旷野的草地,我无忧无虑赤足奔跑过的地方,绽放出春日暖黄色的小花。
忽而不知怎的,一头额角挂着白色石灰粉末的狮子窜出来,它扑向了我。为了自保,我挥剑破开它的腹部,但利爪也划伤了我的股肉。
我模糊地明白,决不能让父王发觉这次搏斗,于是精心地拆解、掩藏野兽的尸体,再与死士们策划了一次仓促的刺杀,将伤口伪装成刀剑的造物。
可是白狮子的梦魇从此缠上了我,我总是感到它的脚步与血腥喷张的喘息回荡在身边。噩梦带给我痛苦,迷醉,意识模糊,高烧不退。
父王一定察觉到了端倪。否则他不会屡屡佯装圣明地将我抛向战场,送我去并不合适的机会中攻城夺阵。
他盼着一头流着他一半高贵血液的畜生死在斗兽场,又摆出一副仁慈的作态庆慰我平安归来。
直到我一次次险象环生,他不屑的哂笑变成了冰冷的审度。
朝野愈渐窒息的争斗挤压着我,我稀里糊涂地扬起反抗的旗帜,走上一条艰险重重的道路。
我极尽小心着沿途的陷阱、隐患,拉拢身边的人。直到坐上冰凉崭新的王座,以为能够高枕无忧。
霎时间,幻觉摇曳降临,王座冒出菟丝藤蔓缠住我的肢体,两旁的大理石柱变成了树木的枝干。
冰冷茂密的丛林里,一只只怪物张开了兴奋嗜血的眼睛。
我精疲力尽地用脊背撞在凹凸不平的宝石靠背,突然明白了一个真谛:最凶狠的野兽不在围猎场,最凶狠的野兽在苏丹的宫廷。
对于苏丹而言,究竟是谁战胜了白狮子并不重要,只要坐在这个位置,谁都显得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