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车外被吹成大背头、狼狈至极的他不同,已成了海外大设计师的方谕高贵优雅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安然自得地递出了文件。
陈舷捂着嘴接过,边咳嗽边跟他哑声说:“多谢。”
方谕正要说话,突然一怔。
陈舷的前发被全都吹飞,左额额角上便有块伤疤露了出来。
那伤疤触目惊心。仿佛是那块儿连皮带肉被生生蹭下去过似的,即使成了块疤,也是令人骇心动魄的一片。
方谕一时失语。
陈舷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捂住了左额的头发,然后瞥了他一眼。
方谕一眼就看出了他心虚,于是恢复目光,装作并未发觉。
方谕多打量了他几眼。
陈舷真是瘦脱了相。那张上学时帅得谁看谁喜欢的脸,消瘦成纸片般单薄,只剩下憔悴了。他脸上泪痕还没被擦干净,眼睛还是红的,望向他时眼里一片凄楚,偏偏嘴上什么都不说。
方谕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风太大,陈舷眯起眼睛。方谕没发现,他松了口气,可一转眼,他看见主驾驶上坐着那位助理。
他乌黑的杏眼十分无辜,见陈舷红着眼看过来,还眨巴了两下眼。
陈舷顿时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转身,朝着派出所里走去。
身上的大衣太松垮,陈舷拉起衣领,往脖子上扯了扯。
外头很冷,冷空气都灌进了开着暖气的高档车里。方谕却没摇上车窗,只是望着陈舷往派出所里走。他真是瘦了很多,单薄的身影在大风里摇晃,仿佛要散架。
作为合格的秘书,马西莫摇起了副驾驶的车窗。可窗子刚冒个头出来,就被方谕摁了回去。
马西莫识相地不摇了。他偷偷看了眼方谕,就见“阿波罗”深邃的眉眼里一片晦暗,眼睛里绞杂着比天上的乌云都厚重的心绪。
马西莫又按不住的:“老板,那个……”
“闭嘴。”
“遵命。”
马西莫又闭嘴了,为了他七万块的意大利秘书工作。
陈舷推开派出所的大门,走了进去。
派出所里人不多,压抑的气氛蔓延着。
办事的窗口排了两个人的短队,陈舷走过去,站在最后面。
他往外看了一眼,黑车还停在那里,不知方谕在干什么。
陈舷沉默很久,往兜里按了按,忽然很想告诉方谕实情。
他刚犹豫起来,那辆黑车就一动,开走了。
陈舷下意识跟着动了动身子,又停在原地——他又叫不住方谕。
外头北风呼啸,天渐渐黑了下来。
办完销户手续,陈舷出了派出所,就近找了个酒店。
花宁酒店402房间的大床上,摊着一张销户证明,还有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和几张检查单子。
卫生间里,水声不断。
陈舷趴在洗手台上,咳个不停。
他嘴巴里不停有血咳出来,落在洗手台里,被水冲了下去。
呕了几口,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可又有两股温热从鼻子里涌出来,陈舷伸手一抹,一片血红。
又流鼻血了。
他苦笑一声,捧着水冲洗起来。
大床上,那张被他摊开的、皱巴巴的诊断书上,白底黑字地写着:
【检查结论/诊断:胃癌】
-
陈舷是一个月前检查出的胃癌。
那时候感觉晴天霹雳,但他现在已经接受了事实。
胃癌是早期,但陈舷不想治了。
终于不流鼻血了,陈舷关上水龙头,拖着沉重的身体,晃晃悠悠地从卫生间出来,躺到了酒店的大床上。
他闭上眼,一阵困意袭来。
陈舷做了个梦。
做了一个乱七八糟混混沌沌的梦,梦里的画面七零八碎。
他梦见亲妈陈桑嘉和陈胜强坐在一起笑笑哈哈,然后一起慈祥地笑着看向他,摸着他的头喊他小乖喊他儿子,说他病好了,以后一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然后他回到了老房子的卧室里,睡了一会儿。再起床,他看见了方谕。十四岁的方谕站在客厅的窗台边上,打开着窗户,深秋早晨的风吹得他一激灵。陈舷走到窗户边上,低头,看见陈胜强满面红光地抱着方真圆进了车里,一骑绝尘,开走了车。
然后方谕转过身,突然给了他一巴掌。陈舷错愕地捂着脸抬头,就见方谕拧着眉盯着他,一脸冷冰冰的嫌恶。
他说陈舷,你以为你说得胃癌了我就要可怜你吗。
他说陈舷我可怜你的话谁可怜我,他问他说陈舷你凭什么说那种话。
他说陈舷你对得起我吗。
他说陈舷,你想死的话怎么还不去死啊。
他说陈舷,你去死吧,我做梦都盼着你去死。
他说陈舷,去死啊,你爸都盼着你去死。
去死啊,陈舷。
陈舷蹭地惊醒。
梦外一切安宁,他瞪着酒店安详的暖黄吊灯,脑子里钝钝的一片白。隔了很久,他感觉身上全湿了,再一抹脑门,抹了满手的汗,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胃又在痛了,手机也嗡嗡地响起来。陈舷坐起身来,拿起手机一看,是殡仪馆的人给他发了消息,说他昨天还没缴费。
陈舷把钱打了过去,又把账单发给了方谕——方谕不想欠他,那AA也好。
方谕很快把钱给他打了过来,陈舷也很快收下。
陈舷躺回床上,长叹一声。
手机又嗡了声。
陈舷拿了起来,一看,有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里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