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陈舷还是个浑身都是牛劲的小孩。跟别的才长开的半大小子没有任何区别,他青春洋溢,校服总是没个正形地披在肩上或者系在腰上,裤腿子卷起来,走路都吊儿郎当的,书包只挂在半边肩膀上,不装比能死,纯纯是班主任开班会批.斗学生时,隔三差五说出嘴的“某些人”。
那会儿深秋了,宁城三中教学楼外的大杨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正岁月静好的学校景致,被一阵放学铃很煞风景地打断。
六班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两句话把知识点收了个尾,把讲义在讲桌上敲了两下:“下课!”
跟一群得了令的猴儿似的,学生们几声欢呼,嗖地冲出了教室,呜哇乱叫蹦蹦跳跳地就朝着校外飞奔。
周五了,也正常。
陈舷正是里头叫得最欢的那只猴。
“老尚!老尚!”
他单肩挎着个双肩包,呜呜嗷嗷地冲出来,抓住他好哥们尚铭,笑得满面春风,“打篮球去啊!”
尚铭也给力地回叫:“走啊!摇人!”
俩人边笑边叫,正跟着人群往外跑时,就听旁边响了一声:“咳。”
两只猴齐齐一僵。
他俩又齐齐僵硬地扭过脑袋,一瞧,班主任程慧丽靠在办公室门框上。
她朝他俩一挑眉:“又去打球?”
陈舷尴尬片刻,挠挠后脑哈哈一笑:“都周五了,老大,又没晚自习……哎哟!”
程老师拿起手里的尺子,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没大没小!”她骂他,“叫老师,叫什么老大!”
陈舷朝她傻笑:“老师,老师。”
程慧丽板不住脸了,噗嗤笑起来。她不是跟陈舷真生气,陈舷虽然没个正形,但程慧丽还挺喜欢他。
“行了,去吧。”她说,“周五了,愿意打就去打。不许晚回家啊,自己看着点时间。”
“好嘞!”
陈舷如蒙大赦,又喊一声谢谢老师,抓着尚铭就跑了。尚铭也油头滑脑地喊了声“谢谢老师”,跟着陈舷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走廊上别跳!”程慧丽在后头喊。
两只猴又喊着好,然后继续跳着跑了。
程慧丽无可奈何。
十五岁的陈舷在学校里十分吃得开。
他学习不好,但人缘好。好兄弟尚铭一个吆喝,立马就来了不少人来跟他们打篮球。有跟他一个班的,有跟他不是一个班的,甚至还有不同年的学长和学弟。
学校周五散的早,一群人就去了附近公园里的一个篮球场。
篮球场上热闹了两三个小时,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奋战了好久,天渐渐黑了。
一群人打得短袖校服都湿透了,一个个衣服前胸贴后背,大汗淋漓得头发都贴在脑门上。
见天黑了,一群人也就散了伙。
“走了啊舷哥!我妈叫我回家吃饭了!”
“我也走了舷哥!”
“拜拜舷哥,我再不走我妈要唠叨啦!”
“哦!”
夕阳落下,一群少年拽着自己湿透了的校服短袖领子扯了几下,跟他打了招呼,就都套上外套,拿起书包走了。
陈舷跟他们挥了挥手,笑着道别后,跟尚铭一块儿把篮球还了,也挎上书包回家去了。
俩人顺路去便利店买了俩肉包,边啃着边走在回家路上。
天黑下来了,路上路灯亮起,远处天边只剩一圈橘黄。走着走着,路边小摊上,一个小孩正拽着他妈衣角,指着小摊上挂着的“竹筒粽子”四个字儿叫:“妈,我要吃竹筒粽子!”
那妈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好好好,直起身问店主:“竹筒粽子多少钱?”
陈舷看得一时感慨,叹了口气。
“咋了兄弟?”尚铭问他,“叹啥气,今儿可是礼拜五,明后两天周末。”
“有妈真好。”陈舷一脸沧桑。
“有病吧你,你又不是没妈。”尚铭笑骂他,“想你妈啦?想了就去看看呗,你妈不是离得不远嘛,坐高铁就半个多小时。”
“懂什么,去不了。”陈舷咬了口包子,“我妈当时都没要我抚养权,我爸说她前年就结婚了,现在又有新家又有新老公的,我过去多给她添堵。”
“不会吧,你可是亲儿子。”尚铭嘴巴鼓鼓的,声音含糊,“你妈亲口告诉你,她不要抚养权?”
“没有,我爸说的,他说我妈叫他转告给我的。”
“喔……”尚铭一阵沉吟,“我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咋?你想说我爸骗我?”
“有这个可能性的嘛。你不爱听?”
陈舷没吭声,只是嚼着嘴里的包子。刚才咬的一口有点大,他这会儿嚼得两腮都很鼓,像仓鼠。
“你爸这几年对你也不咋地,都不怎么管你。天天十点才到家,学校开家长会也不来。”尚铭说,“我是羡慕你挺自由,但是你别嫌兄弟说话难听,不管你,那就是对你不上心呐。”
陈舷没吭声,又咬了口包子:“还好吧,他一直没给我找后妈,说不定,就是怕我会在后妈那儿受委屈,才一直单身?”
“你太天真了吧舷哥,这才几年——”
“尚铭!!!”
一声河东狮子吼从旁边居民楼上传来,路上行人都被狠狠吓得一哆嗦。
尚铭“哎我草”了声。
陈舷嘴里的包子差点呛住。
他转头一看,居民楼中间二层楼的位置,一个短发卷毛穿着粉色家居服的女人开了窗——那是尚铭他老妈。
她推开窗户,两手扒着窗框,正吼着:“死哪儿去了!你那死爹都到家了!上来吃饭了!!”
尚铭又羞又恼:“我知道了!你回去啊!很吓人很丢人呐!!”
“赶紧滚上来!”
他妈碰地关上窗户。
尚铭一脸死了爹似的扭曲。他抹了把脸,才回头对陈舷说:“那我也走了啊舷哥,明儿出来打电动。”
陈舷哭笑不得:“喔,拜拜。”
尚铭跟他挥挥手,转身一溜烟腾腾跑回家去了,背上的书包都一颠一颠。
陈舷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天彻底黑下来了,天边的那一圈橘黄也消失不见。路上行人又开始来来往往,陈舷抬着头,没一会儿,听见尚铭他们家里有了动静。
“礼拜五你们下午不是三节课?你又死哪儿去了,提早放学还不提早回家?”
“我跟舷哥打会儿篮球去嘛!”
“又跟陈舷!”他妈抱怨了声,从窗边端起饭菜离开了。
他家窗户边上是厨房。
陈舷再听不见尚铭他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多半是抱怨自己的话。
陈舷的成绩十分稳定,每次都排第一——全年级倒数第一。
尚铭他妈对他有意见不是一两天了,但尚铭雷打不动,还是一直跟陈舷当铁哥们。
夜里起了风,吹得陈舷一脑袋黑毛摇摇。他低头,手里的包子已经没多少了,于是陈舷一连咬了两口,想一口气全部消灭。
刚剩最后一口时,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响了起来。
陈舷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一下,颤声着含混地我曹一声,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
他表情龇牙咧嘴,又笑意难耐。
陈舷是个非常怕痒的人,手机开震动放兜里,一旦贴着皮肤,他就会被痒到。
他的怕痒就是到了一种如此奇葩的地步。
他抹掉眼角边的眼泪,拿起手机一看,是他爹陈胜强。
陈舷把嘴里的包子胡乱嚼了几下,咽了下去,接起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