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夜色中,月白地缠枝牡丹锦襕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不速之客振袖摘下斗笠,随手递给身旁侍立的小厮,带动腰间蹀躞带悬着青玉双螭佩碰撞,叮当作响,貂鼠暖耳衬得面如冠玉,肌若敷白,更显贵气十足。
“好一个浊世佳公子。”程娘子暗想,但正因为对方貌比潘安,看杀卫玠,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更显得分外吊诡。
“晚辈系荆湖北路经略使林宪台之子林锦棠,特替家父前来拜会程娘子。”林锦棠拱手作揖。
“贫妇一介庶人,不敢当”程娘子挖苦道:“孤身探访,倒是比你那没卵的爹有几分胆色。”
中年妇人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对着两手空空的书生亮剑,不太好看,遂把软剑复又拢入袖中,亦是空手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打哪儿来,滚哪儿去吧,利索些也省点唾沫星子。”说完竟打了个哈欠。
这么大老远火急火燎赶来,又是遣这么个身份的作信使,稍有常识之人便能猜出来意:荆湖北路经略使林鼎惧怕他们三家勠力同心攻打江陵城,想招安她程娘子和“火凤社”。
一下船就吃了闭门羹,林锦棠没有丝毫动怒,反倒微微一笑,和善劝道:“今时不同往日,程娘子雄踞一方,经营数载,定当听过‘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
林锦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今奉家严手谕,若愿解甲归田,当奏请圣上封三品诰命夫人,享良田万里,岁拨绢百匹,仍不失为富家翁。”
一方地方大员的亲笔书信作保证,这的确算诚意十足了,但程娘子并没有要接的意思,反而似笑非笑讥道:
“你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那我其他的姐妹呢?”
“自然是回到她们应该回去的地方。”
难言的缄默中,程娘子彻底失了沟通的兴致,转头叮嘱张姊胤:“我有些乏了,你且在这盯会儿,务必要看着这二人上船,警告艄公,还想不想在凤栖镇有个落脚地了,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不三不四的人都带到镇子上来。”
手持擂鼓翁金锤的红毛少女乖巧点头,程娘子转身离去。
“还请程娘子留步,晚辈方才不慎听到程娘子的教诲,关于这大义和小义,也有一番言语。”
程娘子回头,面露不耐之色,林锦棠依然笑意不减,文质彬彬应对。
“程娘子收留弃婴女孩、无依无靠的孤女、孤苦伶仃的老妪之善行,晚辈早有听闻,为了保护老弱妇孺不受侵犯,将一穷二白的乡邻组织武装起来,晚辈更是对您的决心毅力,佩服的五体投地。”
“但小生窃以为,时值国家危难之际,风雨飘零之时,置前线战事吃紧、外族入侵的困难不顾,为了保护一小戳人的利益,在后方行动摇国本之举,正是为了小义,舍了大义。”
“若不幸国家覆灭,奚人南下屠城,又有谁能躲得过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言毕,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第一次收起来笑意,面露沉鸷之色。
“永徽四年,洞庭大疫,多少孤女被迫典身安葬父母——你的大义在何处?”程娘子走下渡口台阶。
“永徽九年,洞庭洪涝,一小袋粮食就能换一个黄花闺女,多少女孩被糟蹋——你的大义又在何处?”程娘子逐级而下,离林锦棠越来越近。
“宣和二年大旱,赤地千里,易子相食,朝廷第一个想的却是强收女户桑田充公,你的大义又在何处?”
中年妇人走到林锦棠面前,布满老茧的手拽起名门公子华贵的衣襟,怒吼道:
“去年王节度打着征兵旗号,在荆湖北路强抢三百平民女子充军妓,林公子,回答我,你在何处?”
“若是连身边的弱者都不能保护,连眼前的不平事都不能铲平,我为何还要考虑你所谓的家国大义?”
林锦棠被拽着衣领质问,漆如点墨的眸子亦没有丝毫动摇,依然是那么高高在上与不屑:“妇人之仁。”
“哈--”程娘子兀地爆发出一阵刺耳的长笑“还是浪费口舌了。”
她放开林锦棠抽出软剑,面无表情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本无意杀你,但是你既如此挑衅,想必也做好了承担我怒火的后果。”
林锦棠的身后,突然变得一片灯火通明,明如白昼,涨潮般铺开的白衣人举着火把登岸,顷刻间占满了这个狭小的渡口。而远方因为水浅无法直接登陆的大船,正在放下满载着士兵的小船,络绎不绝赶来。
“既然没有谈判的空间,那么接下来就是比拼决心的时刻了。”林锦棠轻声说道。
“原来那三名探子是你的人。”程娘子自言自语,眼神蓦地坚毅如铁,冰冷如霜:“我们守护栖身之所的决心,绝不会逊于尔等尸位素餐之辈!”
天明微曦,当第一缕曙光照到凤栖镇,林锦棠垂眸,拂过眼皮渐到的血滴,却发现自己身上华贵的月白地缠枝牡丹锦襕袍已被染成一件血衣。
“小官人,卑职清点完毕,镇上罪民已系数讨伐,逃进山里找援兵的几人,看兵士们一袭白衣,嘴里一直在叫骂‘大圣爷爷’,应该是信了。”
摩尼教崇白色为光明象征,信徒也多穿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