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外,乞巧节的灯火将洛阳城照得如同白昼。街市上,成双成对的男女执手相望,互诉衷肠。
齐玥站在长街中央,四周的欢声笑语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而遥远。
耳边只剩下上官时芜那句诛心之言。
>可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这世间……容不下这样的情意
齐玥仰头望着天边那弯残月,忽然笑了。
唇角扬得愈高,眼眶便灼得愈痛。笑容绽放在乞巧节的夜色里,比满城灯火都要明艳三分,却让心尖那道伤口又崩裂开来。
她抬手拭面,才惊觉五指早已浸透凉泪。九年前那个雪夜,她第一次见到上官时芜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雅间内,上官时安推门的刹那,银烛台上将尽的烛火猛地一跳。
上官时芜独坐绣榻边缘,垂首盯着指间那根染血的银针,素锦衣襟凌乱,几缕青丝垂落,掩住所有破碎的喘息。
“长姐……”上官时安心头一跳,“发生什么了?”
上官时芜缓缓抬眸。
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此刻猩红可怖,眼底却凝着万年玄冰般的死寂。
“没事。”她站起身,“回府。”
上官时安还想再问,可对上她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从未见过长姐这副模样,像是被人剜去了心,只剩下一具空壳。
上官时芜没再看他,径直往外走去,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可上官时安却看见,她的指尖在发抖。
齐玥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
连竹见她脸色惨白,吓得连忙迎上来:“王爷,您……”
“出去。”齐玥声音沙哑,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
连竹不敢多问,低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缕月光,冷冷地洒在地上。
齐玥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苍白的脸,泛红的眼,唇上还残留着一点咬破的血痕。
她抬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唇。
那里还残留着上官时芜的气息,温软的、清冷的、带着沉水香的余韵,可那个人,却亲手将她推开了。
>这世间……容不下这样的情意
如果爱是原罪。
为何心还要在肋骨下疯长成荆棘?
齐玥忽然抬手,一拳砸在铜镜上。
“哗啦——”
镜面碎裂,碎片割破她的指节,鲜血顺着掌心滴落。
可她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已经死了。
.
午时的阳光像把刀,一寸寸剐开齐玥的眼皮。
她抬手遮挡,手上缠着的纱布渗着暗红的血,像是她昨夜被碾碎的心,一点点渗出来,干涸了,却还是疼。
“王爷……”连竹捧着醒酒汤跪在榻边,声音发颤,“圣上召您未时入宫……”
铜镜前,齐玥盯着镜中憔悴的面容,眼下青黑,嘴角还带着昨夜与那人撕咬的伤痕,像提醒着她,她曾怎样疯狂地吻过那个人,又怎样被推开。
连竹执梳的手在发抖,扯断了好几根纠缠的发丝。
这是她第一次让连竹为自己梳妆。
齐玥望着铜镜中散乱的长发,忽然想起那人执梳为她篦发时,总能将每一根发丝都梳得服帖。
“束发便好。”闭眼时喉间尝到血腥气,昨夜那人唇齿间的沉水香又在肺腑翻涌。
连竹捧来红色发带,那抹赤色灼痛齐玥的眼,想到那人为她绣上海棠图案的模样,更让她想到嫁衣上绣的凤凰。
指尖探入妆奁底层,勾起玄色发带,“用这个。”
随后将那根旧的红色发带收进了衣袖内,像藏起一个不敢示人的伤口。
暗色常服裹着单薄身躯,空荡荡的玉带上再不见那枚羊脂玉佩。铜镜映出的人影苍白如纸,连唇上那点蜜饯染出的血色都显得格外刺目。
这是今晨连竹哭着塞进她嘴里的。
“王爷主子好歹含一颗,去去酒气……”
连竹的话没说完就哽咽了。齐玥机械地咀嚼着,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喉间翻涌的苦涩。
宫道上的日头毒辣,金砖反射的白光刺得人流泪,齐玥抬手遮额时,瞥见御书房檐下的青铜铃在风中摇晃。
叮叮当当,像是谁在笑,又像是谁在哭。
“长陵郡王到——”
太监的唱喙刺破耳膜。她下意识去摸腰间玉佩,却只触到冰凉的玉带。
“臣,参见圣上。”
她跪得笔直,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可想清楚了?”齐浔的声音从高处传来,玉扳指叩击案几的声响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齐玥看着自己映在金砖上的影子,那团模糊的轮廓正在微微颤抖。
“臣……”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难当大任。”
玉扳指的声音戛然而止,漫长的沉默后,齐浔突然轻笑:“长陵真是想清楚了?”
她已想得再清楚不过,这世间容不下她的痴念。
齐玥缓慢抬起头。
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正好照在御案一角,那里摆着本摊开的奏折,朱批字迹凌厉如刀,她一眼就认出是谁的手笔。
是啊,她们永远不可能。
没有那一纸婚约又如何?没有皇权压迫又如何?她们之间横亘的,是比这些更荒谬的天堑是,她们都是女子。
喉间漫开腥甜的苦,像吞下昨夜望月楼打翻的鸩酒。
原来自初见那刻起,她怀揣的便是连月光都照不亮的情愫。
“臣,想清楚了。”她慢慢直起腰,忽然觉得袖中的蜜饯甜得发苦。
走出宫门时,暮鼓正好敲响。
齐玥站在汉白玉台阶上,望向远处的天际,晚霞如血,给整座皇城镀上凄艳的红。
连竹从马车旁赶来:“主子,回府吗?”
齐玥摇摇头,从袖中取出那根褪色的红发带。这是她生辰那年,上官时芜亲手绣的贺礼。
“扔了吧。”她随手一抛。
素手轻扬,红线划过暮色。
连竹突然跪地哽咽:“那……那是上官大人……”
“我知道。”齐玥转身走向暮色深处,暗纹常服融入渐浓的夜色,“所以才要扔。”
晚风卷起发带,那抹残红像滴入墨池的血,转瞬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