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的夜风裹着燥热,齐玥刚踏出宅院,上官时安便从巷角梧桐树的阴影里疾步走出,手中折扇带起的风都是烫的。
“如何?”他一把扣住齐玥的手腕,指尖力道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齐玥垂眸看着腕间那只手,忽然想起方才段觅微冰凉的触碰。
她轻轻挣开,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三个月……会相安无事。”
“什么意思?”上官时安眉头紧锁,上前半步挡住她的去路,“她是不是提了什么条件?”
齐玥没有回答。
她径自走向拴在槐树下的马匹,树影里落满细碎的槐花。她翻身上马时,轻薄的靛青衣袍黏在脊背上,夜风掠过汗湿的布料,激起一阵战栗。
“你去哪?”上官时安追上来按住马辔。
马蹄不安地刨着青石板,溅起几点火星。齐玥终于低头看他,月光将她的眉眼勾勒得格外锋利:“常阳王府。”
这四个字像一柄利刃,生生劈开了夜色。
上官时安还未来得及再问,齐玥已经一夹马腹,骏马嘶鸣,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
“驾!”
马蹄铁踏过青石板,溅起白日未散尽的热气,很快融入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中。
齐玥伏在马背上,街巷两侧的灯笼在视线里连成一道道红色流光,像是谁用朱砂在夜色中划出的血痕。
转过街巷拐角时,她忽然勒紧缰绳。常阳王府的大门近在咫尺,门前两盏素纱灯笼在风中摇晃。
齐玥翻身下马,掌心贴在冰冷的铜门环上。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老管家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她时骤然睁大:“郡、郡王?”
“大哥睡了吗?”齐玥的声音凉的发寒,径直推开大门。
“王爷刚服过药……”老管家佝偻着腰跟在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药?什么药能让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好转?
廊下当值的侍女窃窃私语飘进耳中:“上官女傅亲自煎药守了两日,当真是鹣鲽情深……”
话语如同毒针,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突然加快脚步,假山后的主屋灯火通明,窗纸上投映的人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分病态?月光将这一幕照得如此清晰,像是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
就在她即将推门的瞬间,一阵熟悉的沉水香忽然飘来。
齐玥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向西侧的厢房。
半开的雕花窗棂内,烛火将那人纤细的身影投在雪白窗纸上,上官时芜正俯身整理药箱。
“啪嗒。”
铜扣合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齐玥猛地回神,夜风裹着浓重的药香,她尝到舌尖渗出的血腥味,却浑然不觉疼痛。
屋内,上官时芜正将一包药材细细分拣。
“鹣鲽情深”四个字化作毒蛇,顺着脊梁往上爬,啃噬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那些深夜的醉酒,那些指尖偶然的相触,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原来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她的芜姐姐,从来只当她是需要照拂的妹妹。
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棂作响。上官时芜蓦然抬头,齐玥慌忙退到廊柱后,月光将那人蹙眉的模样描摹得如此清晰。
她几乎要冲进去,可双脚却像生了根。
主屋传来棋子落下的脆响,齐瑀带笑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阿玥既然来了,怎不进来手谈一局?”
齐玥盯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原来她早被发现了,指尖传来湿黏的触感,低头才见掌心已被掐出血痕。她该冲进去掀翻棋枰,该质问他们何时情深至此,可是......她有什么资格?
喉间涌上的血腥味让她想起段觅微那句“鹣鲽情深”,原来在旁人眼中,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夜风卷着落叶擦过她的靴边。齐玥慢慢抬手,将凌乱的衣襟整理妥帖。
“夜已深,改日再来叨扰兄长。”她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愿兄长……早日康复。”
最后四个字碾碎在齿间,像吞下了一把碎瓷。
齐玥走远后,西厢房门被推开,檐下铜铃轻轻晃动。
上官时芜抱着药箱站在廊下阴影处,月光如纱,只勾勒出她半截雪青衣袍的轮廓。
紫檀木匣在她怀中泛着幽光,奏章上未干的墨迹在月色下泛着冷蓝。
“人都走远了,还看?”齐瑀的声音从主屋方向飘来。
他立在门框,手中白玉棋子转得飞快,“你何苦这般伤她,你可知四弟方才的眼神……”
棋子“嗒”地落在地上。
夜风吹起上官时芜腰间禁步的玉珏。她不动声色地按住晃动的玉环,声音平稳得像是背书:“长陵郡王年已弱冠,早该明白天家无情。”
“无情?”齐瑀冷笑,棋子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上官时芜,你也不逞多让,你让他亲眼看着你深夜入我府邸,听着那些鹣鲽情深的传言……”
“她要走的路太长……”再抬头时,她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儿女情长,只会成为她的软肋。”
夜风卷着荷香掠过,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近及远,渐渐消散在夜色中。
上官时芜望向府门方向,恍惚又见那个总爱翻墙来找她的少女,笑得比朝阳还暖。
如今这轮朝阳,终究要陨落在她亲手织就的深夜里。
“王爷既已应允不再装病,明日早朝便该精神些。”她将木匣放在一旁的案几,“按这折子上的说辞回禀圣上即可。”
他弯腰拾棋,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裂痕,“女傅当真以为,凭几句谏言就能消了圣上的猜忌?”
月光突然大亮。
上官时芜转身时,腰间禁步玉环相击,“王爷难道不知,只有死人,才能彻底消除君王猜忌?”
齐瑀只觉得指间的棋子裂痕硌得手指发疼,他当然知道,否则近日也不会一直装病,可昨日这人却让他不再装病……
“成婚那日……”上官时芜的声音混着远处打更声飘来,“便是王爷的黄泉路。”
齐瑀笑了,“那我就恭候那一日了。”
他抬手将棋子抛向空中,白玉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上官时芜,你这般才智却屈居女子之身,着实可惜。”
“是吗?”上官时芜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她想起齐玥临走时挺直的背影,想起那人眼中破碎的光,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血腥味。
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在这豺狼当道的世道里,她连最想守护的人都护不住。
夜风骤起,吹灭了廊下最后一盏灯笼。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朱红廊柱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夜风裹挟着槐花残香掠过齐玥的面颊,甜腻的气息此刻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攥紧缰绳,指节发白,脑海里却不断回响着那晚上官时安的话。
>那日你去望月楼,她方寸大乱
方寸大乱?
齐玥扯了扯嘴角,眼底却一片冷寂。
原来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动,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自作多情。
若那人真有一分在意,怎会任流言如野草疯长?怎会深夜出入他人府邸,让“鹣鲽情深”四字传遍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