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下,课业已毕,学子陆续出了东阁。
上官时芜收拾书卷时,她微微抬眸望向阁楼,正对上齐玥的目光。
风过,海棠花簌簌而落,两层楼阁间,两人视线如蛛丝般黏了一瞬,又各自绷断。
她似乎又清减了,官服束着的腰身比上月更薄三分。
“女傅,学生尚有一问。”齐珵深揖一礼。
上官时芜将整理好的书卷放回案几上,提起朱笔,闻言抬眸。
少年眉骨投下的阴影里,依稀能看见齐湛的轮廓,偏生那双眼,活脱脱是阿玥的模样。
“《诗经》有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齐珵指尖刻意点在书页上,“学生不解,若君子已有婚约在身……”
朱笔一顿,在宣纸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像昨日新结的血痂。昨日落在阿玥身上的海棠花瓣,此刻竟化作眼前少年唇边的试探。
“珵殿下。”她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论语》有言:克己复礼为仁。”
羊脂玉镯随着她放置朱笔的动作轻晃,映着腕间未愈的伤痕。
齐珵依旧不依不饶,“可学生听闻,先贤亦云:发乎情,止乎礼……”
他声音清亮,每个字都精准地碾过她心上最嫩的软肉。
“殿下!”
书卷搁在案几上,上官时芜起身时,背对着少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明日讲《礼记·曲礼》,殿下不妨细读,男女不杂坐一节。”
齐珵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又想起昨日四哥的神情。
失魂落魄,再没了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随着上官时芜步出东阁时,他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上官时芜腕间的纱布又渗出血色,她却恍若未觉,任由那抹猩红纱布上绽开妖冶的花。
檐角铜铃轻响,他抬眼便见远处回廊尽头立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四哥一袭红色朝服,艳丽的颜色是可却暗沉极了,沉的像父王的玄色衣袍。
一旁的上官时芜看见齐玥眼中迸出的光亮,心口刺痛,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听见那人渐行渐进的脚步。
每一步的轻重缓急都刻进了骨髓。
“父王,四哥。”齐珵脚步一顿,眼中闪过诧异。
他早料到四哥会来,却未想父王竟也会跟来。
齐湛负手而立,目光在儿子与上官时芜之间扫过:“今日课业如何?”
“回父王,女傅刚讲完《春秋》笔法。”齐珵执礼甚恭,余光却瞥见四哥正盯着女傅腕间。
随着她行礼的动作,露出半截纱布。
齐湛忽然轻笑:“珵儿近来勤勉,倒与你四哥少时相仿。”他抬手为儿子拂去肩头的落花,“府中新得了两只你最爱的白鹤,我与女傅尚有事要说,你且先回。”
上官时芜指甲掐进掌心。白鹤?多像她和阿玥,看似清高,实则连振翅的力气都被金丝笼一点点消磨殆尽。
“是,孩儿告退。”齐珵作揖转身离去。
花瓣纷扬中,齐湛意味深长道:“上官女傅近日气色不佳,腕间的伤……”
他话未说完,上官时芜突然将手腕完全露出,满意地看着齐玥踉跄后退半步,她忽然觉得腕间疼痛都化作了蜜糖。
既然阿玥敢为她当街伤人,就该受这噬心之痛。
三人在国子监石凳上落座,正午的阳光将青石板烤得发烫,齐玥盯着石缝间蜷曲的海棠花瓣,喉间不自觉地滚动,像咽下了一枚带刺的果实。
一旁的宫人端来茶水伺候。
齐湛说将茶盏推向齐玥,“这半月女傅教导各位殿下课业,早出晚归,着实辛苦。”
齐玥望着茶水,心中一酸,她的芜姐姐何止早出晚归,分明是算准了时辰躲她。宫墙投下的阴影里,连衣袂相触都成了奢望。
上官时芜端坐如松,“此乃本分。”
齐湛指尖抚过茶盏浮沫,“听闻珵儿昨日问及伐谋伐交之辩,倒与长陵昨夜行事颇有相通之处。”
上官时芜执卷的手收紧,书脊白线勒进掌心,她强迫自己抬眸,“珵殿下天资聪颖,只是……”目光掠过不受控制地看向齐玥,却也只停留了一瞬,“尚需懂得分寸。”
齐湛低笑一声,端起茶盏,衣袖带落满地花瓣,玄色皂靴轻轻一碾。
“女傅此言甚是,就像昨夜段世子出言无状,长陵出手的分寸……”他停顿,目光刮过上官时芜的神情,“倒是值得商榷。”
“安广王慎言。”
上官时芜的声音传来,齐玥忍不住用余光偷瞥,那人腕间渗血的纱布刺得她眼眶生疼。
昨夜鞭笞段懿时有多酣畅,此刻就有多悔恨。她宁肯自己吞下千万根针,也不愿见芜姐姐伤半分。
树荫如墨,斑驳地洒在石桌上。
上官时芜的面容半明半暗,唇色比往日更淡几分,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青瓷映得腕间纱布愈发刺目。
“《左传》有云:礼,经国家,定社稷。无论是治学还是……”她见一片海棠花瓣落在齐玥肩头,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其他,都该循礼而动。”
齐湛忽然按住齐玥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轻薄的夏衫,“女傅金玉良言。长陵,你可听清了?”
“侄儿谨记。”齐玥起身行礼,衣袖从齐湛掌中滑脱。
“安广王身为百官之首。” 上官时芜倏然抬眸,树影将她瞳孔割裂成两半明暗,“更该知晓何为礼法纲常。”
“女傅……”齐湛轻笑,目光直指上官时芜腕间纱布,“亦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