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薄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镜头,边缘是一道道氧黄色的玻璃裂纹,罅缝细小。他就只能看清中间的视野。
那是无风的夏季。野藤蛮横地称霸了整面墙,它居高临下俯视着谢薄,像那几个居高临下的家伙。
空气很热,太阳很晒。在梦里的第一感觉,仿佛即时就会因为断了呼吸而暴毙。
“谢薄。”为首的那个笑得怪腔怪调,“别以为谢老爷子送你到这,你就妄想着高枕无忧了。”
“你猜这是谢从南……还是谢佑的指示?”
梦里的谢薄一言不发,他是愤怒的,又是无声的,脖侧牵伏的肌肉微微颤栗。他在思考。
“少废话了。赶紧上。收拾一顿早点回去。”
谢薄从来没学过专业的搏斗。施展的那些拳脚功夫,全是十几年来迫于生存,独独练就的。
放倒几个人不成问题。只是对面人多势众,而他势单力薄。寡不敌众,谢薄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有个人冲了上来,拳头直击门面。谢薄避身闪过,扣住人衣领猛地一拳砸在了他腹部。那人哀嚎着软软弯下身,又被谢薄一腿踢翻在地。
头阵兵一沦陷,后边人就红着眼挥舞拳臂接连涌过来。
混乱间,谢薄感觉下颌骨挨了一下,痛,但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发。
这时,一阵格格不入的警笛音突兀荡入耳朵里。几个人,包括谢薄在内都愣得停下了动作。
“操了个蛋的,哪个龟孙打了110?”
“你脑子进水了吗?这小破巷,怎么可能突然冒来警察的?”
后面几人跟无头苍蝇似的茫然张望,领头的怒骂出声:“狗日了的,谁?!赶紧滚出来!”
没想到,真有道影子晃悠悠踏进大日光下了。
长发,身形苗条,口罩遮着下半张脸。而她手上把着的手机,尖锐的警笛声正源于那里。
几人一见是个看着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顿时笑开了:“我当是谁。哪来的娘们?”
“这女的就这身板,还想见义勇为啊?”
“敢放录音甩老子?”
而那少女,袒露的上半张脸,眉和眼像画一样姣气。听他们拔高的粗恶嗓门,却没想着逃跑,也没说一句话。
领头的尚还头脑清明,他眼神戾气未散地盯着那个女生:“你去抢手机。”推了把就近的一个矮个子男生。
矮个子本来不情愿,碍着面子,只得硬头皮走过去了。转念一想,就这么个小娘们,他还怕?
于是姿态变得大摇大摆。
这边暂停歇战。谢薄抬手抹了抹被擦破的手腕,那里流了血。
只是矮个子刚走过去,忽觉一记劲风顷刻袭来,胃部紧接着就传来一股好像要震碎般的剧痛。少女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根水管,直往他身上抡。
矮个子眼前一黑,太阳穴又连续遭到重重一击,这下他是彻底晕过去了。不省人事。
短短几秒钟,局势大变。少女姿态依然云淡风轻,而几个男生望着倒地的矮个子,神色震悚得都忘了说话,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
下一秒回神,领头的怒不可遏大吼起来:“我草你大爷的——”
“呜啊”的长鸣声高调响彻入耳。这不再是从手机里播放出来的电流,而是如假包换的警笛声。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
“我草,这臭娘们真报警了?!”
“草……先撤!”领头男狠厉地瞪两眼女生,又警告地回斜一眼谢薄。顾不上地上的矮个子,就带着剩下的几人落荒而逃。
脚步声杂乱地褪去。警笛声仍在回响。
谢薄闭起双眼,他疲惫不堪,睫羽轻连半晌后又分开。因为感受到一道阴影落在眼前。
他低声:“谢谢。”
少女却笑了。她没有露眼睛以下的部位,谢薄却莫名觉得,她笑起来时的嘴唇肯定很好看。
“我让那边小卖部爷爷偷偷用扩音器放的。没报警。幸好他们还真信了。”
她问:“你没事吧?”
谢薄说没有。少女回头看一眼地上的矮个子,谢薄说交给他处理就行。她只是打晕了矮个子,谢薄分得清。
少女没有过多停留,或许也有别的急事,脚步急促。
谢薄看她的背影,又远远叫了一声“谢谢”。她没有回头。明明年纪和他差不多大。
梦里景色变来变去,依旧是那个老夏天晒得昏头昏脑的光线。
谢薄又一次看到了她。这次他记住了她的正脸。
她站在墙角下,仰头似乎在思考着如何越过墙角。她身量匀细,校服裤管卷了个边,底下的两截踝骨,白得似笋尖。
眨眼间,她三锤两棒地踩上了墙头。
像风一样轻盈落地,消失前,谢薄望见她的长发卷起云朵那样透亮的曲弧。
他久久望着,忘记了下一步要干什么。
后来是,那烟火熙攘的孔子庙,香樟林下是石子路,数百个粲亮的光斑缀满长长的一路。
谢薄倚在门框,衬衫在肘关处卷起。他的手臂修长,又氤氲着病态的白。
桃花眸下垂,而少女仰头朝他轻笑:“谢薄,你信佛吗?”
“我只信自己。”梦里的他,低低哂笑一声。是不屑。
少女却郑重其事起来。
她双掌合十:“没关系。我替你信。”
梦里的少女笑靥如花。
梦里的谢薄却猝然惊醒。
他惊魂未定,太阳穴只钝钝地跳着。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四面未眠的只有凝视着他的月亮。
谢薄深深喘一口气。平复下去,他视线望向柜头那面相片。
女人的面庞,与梦中的笑脸,终于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