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又想起这事。
“不兴风作浪,算什么邪修呢?”
她无端有些懊恼,暗自唾骂凡人狡诈,这些日子竟叫她忘了作威作福,又想到月陵那些年经受的苦痛,就非要在人间掀起恶浪,才不辱没身份。
周云将人拖走——吃了他罢。
柳辞在颠簸中转醒,猛地咳出水,待花白的意识变成眼前一抹黑,才知得救了。只是头脚轻重难分,后背刺刺的痛,睁不开眼。
“啪”一声响,痛得他蜷起双腿,方知适才被人拖着脚腕拽行,不多时,有个身影在他面前蹲下,干燥的手背拍他脸,姑娘家的脂粉香气便一个劲往鼻腔里钻。
“多谢、咳,多谢相救……”
下一瞬,又天旋地转。
周云提着人避开侍卫,扔进房里,抬眼又看到桌上玉兰绣样,忆及周夫人惧怕怨恨的目光,心生烦躁。
这几日门口守着不少人,侍女不见了,除送饭没人来她院里,恶鬼不懂人间规矩,纵听到他们想杀她,也没起疑。
可这绣到一半的玉兰……
虽是周夫人所绣,也有她经手的几针,如今没人再教,如何是好?
她懒懒靠在桌边,到底没去乱动。
“姑娘……”
书生摸索着爬起,眼角一道血淋淋伤痕,应是水中擦伤。
这也是个人。她想。
于是问:“你会绣花吗?”
人愣了好一会,虚弱又扭捏道:“在下、在下不会绣花。”
周云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凶狠,如此无用之人,还是吃了罢。
若柳辞此刻睁眼,必会害怕,可如今目不能视,便只觉羞惭——恩人救他命,他却连绣花这等小事都难回报,愧疚道:“这、这绣花一事,学来不易,在下倒也认得几个绣娘,来日定为姑娘引荐……”
音声渐弱。
周云沉思许久,觉得他说的有理。
她已见过不少人,但只有周夫人做的衣裳最好看。如此看来,府外的人也不见得会绣花,又觉得,这世上恐是周夫人才有这般本事,真是一等厉害的人物。
周夫人烧糊涂了,大夫说思虑过重,身子又向来不好,一直未醒。
周云看一眼,便想走,却被牵住衣角,倾身听了半晌,才知她口中喊的是“渴”。
恶鬼不懂照顾人,手一伸,桌上冷茶灌进去,周夫人又说“热”,见她鼻尖满是汗,周云只好扯出帕子给她擦。
“别、别过来……”
下一刻,灵气小心翼翼钻入额心,魇住的人眉目舒展。
凡人真麻烦。
控制灵气最是损耗神念,周云实力本非全盛,这番折腾下来,有些倦怠,周夫人又拽着她不松手,索性靠在一旁小憩。
再醒时,周夫人两手掐住她脖子:“你把云娘还给我……”
周云歪了歪头,漠然道:“我死了,她也回不来。”
周夫人如遭雷袭,登时木然,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如坐针毡般,惊恐跳起来。周云以为她要动手,却见她渐渐沉寂下来,认命般抱膝,无声痛哭,眼里化不开的绝望。
这寂静又声势浩大的泪奔,教周云惟恐她心碎了,于是道:“我、我可以把云娘找回来。”
周夫人从臂弯中抬头。
无人知晓周云去了何方,再跨进周家大门时,脸上带着熟悉神色,任性骄纵的小姐回来了。
但没几日,又变得木讷欢脱。
恶鬼周云翻遍身死之地,只找到凡人周云一缕残魂,这事蹊跷得很,她只好附着这缕气息,变成周云,又在灵力耗尽时变回来。
周夫人便在这点慰藉中,立刻好起来。
她渐渐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有几个女儿。
这人看着好似没什么异样,对两个周云十分溺爱。
恶鬼周云觉得她可怜。
凡人残魂消散之日,她没去见周夫人。
她穿着崭新的衣衫,晃着小腿坐在树枝上,平素无神的眼中带着奇异的安详,头顶是灰压压的天幕,蛇鳞般层层叠叠的乌云舒卷,好似要下雨了。
细密的雨帘,凄清的天,好似周夫人流泪,带着苦涩的潮气,但人间苦厄太多,恶鬼不懂,一闪而过的怅惘,抬眼又只能看见地广天阔的寂寥。
远方簇红堆绿的山坳,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忽然消失在枝桠上。
“姑娘!”
远远一声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