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到?”
“精细化分工,每道工序拆开,每人只做一道工序。”她举起手中宣纸:“比方说造纸——泡料的只负责泡料,煮料的只负责煮料,晒白的晒白,焙纸的焙纸。”
赵斐眉心微动。
“若订单量足够大,”她将纸一撕为四,“甚至可以李家铺子出售泡料,张家铺子出售煮料,何家晒白,陈家焙纸……”
“供应链!”赵斐立时接口:“你与我说过的。”
“他”朝他弯眉浅笑,如嘉许蒙童。
但赵斐仍不解:“这与田地何干?”
话刚落音,霎时恍然!
作坊争人力,工钱水涨船高时,谁还肯为三、五斗米俯首耕田?
届时,地主必然亦要涨工钱,长此以往,囤地无利可图,地价自会降下来。
他瞳孔微缩,如亲眼看见洪水冲垮堤坝。
明桂枝却已说到兴起。
“此外,手工作坊之间若相互竞争,工艺自然精进。州府该办学技能的书院……”
“数学好的,去学算账,手巧的学工艺,身强的习武艺……”
炭笔在纸上越划越快。
“理想国岂能是那般死气沉沉?”
“设蒙学,让孩童都识字,不放过每一株能成为参天大树的幼苗。”
她的眸光比星还璀璨。
“百姓,不该是砌墙的砖……”
“是让万物生长的土!”
赵斐望着她被江风吹飞的鬓发。
还是那般狂放不羁。
但恍惚间,他见到鲲的鳍,鹏的翼。
……
夜已深。
案上,烛泪堆成珊瑚礁。
船外渔火明灭,如未烬香灰。
“昆玉,该收拾了。”
赵斐其实不舍。
他多想继续这场夜谈。
天文地理也好,掌相命理亦可……直至天光倾颓。
可是,“他”眼底浮出乌青的影。
他不忍。
明桂枝懒懒应声,素腕一翻,图纸已成卷轴。
他收炭笔,她叠草稿。
动作行云流水,像共舞过千百回。
“这页要留么?”
“留。”
“平面图呢?”
“卷起了。”
“明日议程?”
“折角了。”
对白短促,在舱内碰撞,一下散在潮湿的夜风里。
“我先回房,”明桂枝甩给他一个背影,“倩娘又要唠叨我了。”
这刹那,赵斐心里有口浊气,猛地又堵上来。
“昆玉。”
他喊住“他”。
“嗯?”
“你们聊些什么?”
“和谁?”
“你和那妖妇。”赵斐紧盯“他”,不放过每一寸表情变化。
“是倩娘。”明桂枝依旧蹙眉纠正:“不是‘妖妇’。”
赵斐逼近两步:“她也能陪你谈柏拉图、谈《理想国》?”
明桂枝怔住,不懂他何出此问。
“她可懂得你的济世抱负?”赵斐眼尾发红,“看得穿你层层布局?”
“她……”
“说啊,”赵斐鼻腔发酸:“你与她,有什么可聊的?”
“我……”
“还是说——”赵斐闭了闭眼,“你们之间……”声音嘶哑,“只有床笫之欢?”
沉默,在舱内蔓延。
落在赵斐眼里,便是默认。
任他吸气又吁气,胸口还是堵得慌。
“这,这……”明桂枝耳尖泛红,“是我与她私事……”
她不知如何结束这话题,转身欲走。
赵斐猛一下攥住“他”手腕。
“□□的欢愉,能令你如此沉溺?”
“他”的手腕很冷。
如握寒冰。
赵斐却攥得更紧。
他不愿放手。
死也不放。
一想到片刻之后,“他”要与那妖妇耳鬓厮磨、红绡帐暖……
他便嫉妒得要疯掉。
“你这般贪恋皮肉之欢?”
指节发狠,在“他”腕间勒出红痕。
“嗯……”明桂枝吃痛挣扎。
赵斐眼底骤暗。
“他”承认。
原来清风明月,也耽于俗欲。
“若你真喜欢……”
他突然将人拽近,气息灼热。
“我也……”
我也可以。
……
旬宣街的面摊支到三更。
傅融指节叩着账本,眉头皱成川字。
一行行数字像蚂蚁,爬得满纸都是,来来去去凑不出个规矩来。
韩恕的毛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
“不对!”傅融合上账本,“有阴谋,一定有阴谋!”
“何处可疑?”
“正是无处可疑,”傅融冷笑,“才最可疑”
韩恕苦笑摇头。
灶头铁锅冒着白汽。
摊主擦擦手,又给两人续了热汤。
“算了,我不看,”傅融推开碗,“待那厮到杭州,拘来问审便是。”
“您不是看不出破绽么?”韩恕一双圆眼在灯下泛着倦光,“既无破绽,您以何罪名拿人?”
傅融不答,径自复述那账目:“六成股只付二成,余款分五年……第一年利息半成,往后逐年……”忽地拍案:“那有人这般买卖!”
更夫的梆子声荡过街角。
东方已现鱼肚白。
他起身,掸了掸肩膀上的柳絮。
“我回府了,还有两个时辰才上衙,睡一睡也好。”
“慢行。”韩恕埋首算账,头也不抬。
“不回家眯会儿?”
“想把这账厘清。”
傅融失笑,一掌拍在他肩上:“这世间理不清的账,多了去了,不差这桩。”
“不多。”
傅融自顾自掰着手指:“人情账、风流账、功过账、恩怨账……”
“只有一桩。”
“什么?”傅融转身,低头看他。
“我韩恕理不清的账,”韩恕抬头,眼底浮着薄霜:“从来只有一桩。”
更声渐远。
天,到底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