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昙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语气却平淡得像谈风月:“无妨,我向来运道不好,做不得圣人。倒是落个逍遥野鬼,也比那泥胎木胚来得快活些。”
阿厌恭恭敬敬地又磕了个头:“阿厌的香火,只供给观昙前辈——管他真君菩萨,今日这座庙里,在我心上,唯有前辈在上。”
观昙闻言一怔,手指无意识蜷缩,又舒展开,旋即轻轻叹了口气,浮上一抹苦笑,笑意不达眼底,深邃的眸子里不知蕴藏着什么。
他从背后虚拢上来,长发垂落,缠上阿厌的手腕,冰凉在脉搏处打了个旋儿。
阿厌浑身紧绷,连呼吸都不敢乱一分。
耳后三寸的皮肤突然触到一抹寒意——观昙的唇虚虚贴在那里,似触非触。那股阴气沿着皮肤游走,酥酥麻麻的。
“观昙......”阿厌喉结滚动,声音哑在嗓子里。
他不敢动,生怕稍一挣扎,这微妙的距离就会变得促狭,只能任由寒意顺着脊骨往上蔓延。
“就好了。”话音刚落,阿厌只觉得耳后像被银针挑破,细密的刺痛里混着说不清的痒。
一滴血珠渗出来,在观昙愈发透明的魂体里化开。
“你......”阿厌转头,正对上观昙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瞳孔里还晕着若有似无的血色,嘴角噙着餍足的笑,像贪饮人血的精魅,又邪又妖。
血色淡去后,那张脸凝实了几分。
太近了——睫毛和瞳孔黑得分明,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鬼也有呼吸吗?阿厌下意识想,鬼该是没有呼吸的,大概是自己呼吸太紧促,咫尺之间竟令他产生错觉。
他想后退,但身体已不听使唤,眼前发黑,意识滑落,昏迷前脑海中仍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好好睡一觉吧,我守着......”耳畔低语未尽,陷入阿厌失去意识的荒芜里。
阿厌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缓慢前行的牛车上。
他猛地坐起,牵动胸口咒枷,疼痛顺着血脉直冲脑门,他咬紧牙关,还是泄出一丝闷哼。
“醒了?”观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正倚在干草上,手指闲闲地绕着阿厌一缕发丝把玩。
"你对我做了什么?"阿厌摸向耳后,却触不到什么。
“没留下伤口,”观昙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只是隔着皮肉取了一滴精血罢了。耳后三寸,是阳气汇聚之处——”他突然凑近,冰凉的呼吸拂过阿厌耳畔,“你身上又没香烛纸钱烧给我,我只能亲自动手采阳补阴了。”
阿厌正想说什么,牛车突然一个颠簸。
他这才看清——眼前拉车的,哪里是牛,而是一具骨骼嶙峋、形似牛的骷髅架子。
那骨架牛的眼窝里跳动着两团磷火,随着步伐忽明忽暗,每走一步,骨头就发出“咯吱”的摩擦声,有几根肋骨上还挂着风干得亮如银的腐肉。
牛首上歪歪扭扭用血泥画着几道怪异的符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见他愣愣地盯着那副骨架,观昙耸耸肩:“鬼哭岭上实在没别的能驱使的,只能抓些土特产出力了。”
阿厌沉默半晌,竟也有些习惯了这个鬼的歪门邪道,真不知道他生前是不是邪气太重,到现在也没入轮回。
“这是要去哪?”阿厌下意识地问道。
“去找一个画师。”观昙答道,目光投向远处,“你身上缠着九道诅咒,得尽早想办法。不然,你就……”他话说到一半,却止住了。
“不得好死吗?”阿厌替他说完。
“不会的。”观昙语气莫名笃定。
阿厌少年老成道:“你不必看我年纪小,就出言宽慰,死也没什么可怕。”
观昙脸色不大好看,“这样的话,以后别挂在嘴边。”
阿厌没理他这句,反倒追问:“画师能解开咒枷?”
“不能,”观昙摇头,“但他能帮你多争取一点时间。”
他语气一顿,又忍不住啧啧两声,“你和那人结了多大的仇?竟下得了这般狠手……一口气种了九道,真是丧尽天良。”
阿厌不想提起沈咎。他不清楚观昙的来历,也不愿将过往轻易托出,唯恐多生枝节,“你能看出我身上的咒枷……也是度厄师?”
“算是吧。”
阿厌若有所思:“如今度厄师一脉几乎断绝,没听说过剩下的里面里有观姓。”
这一试探明晃晃的,观昙只觉这小孩模样冷清,心思却细得像针。他暗道不如改口,不叫“小呆子”了,改唤“小狐狸”才合适。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我啊,旁门左道,正经传承里排不上号。”
阿厌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观昙随口:“和你有缘。”
“我不信。”
“好吧,那便告诉你好了。”
观昙转头望来,那双幽深的黑眸不带一丝笑意,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你点的香里掺了我的骨灰。以此召魂,便是结契——鬼魂需待点香之人心愿达成,方可解脱。”
“心愿……”阿厌喃喃重复。
是了,他的心愿,是活下去。那解开咒枷,自然成了不得不为之事。
可他为何要活下去?
这个问题一入心头,竟像闷雷滚过。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曾有一个夙愿,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日日念,夜夜想,恨不得镌入神魂,刻进骨血。
可如今,那人是谁?那夙愿为何?
为何他三魂七魄俱全,皮肉骨血未散,却将要紧事忘了个干净。
牛车颠簸,阿厌感觉自己的身子骨都要被颠得散架了,但还是强忍着,手指死死抠住和他一起在苦苦支撑的车板。
毕竟身边坐着这么一只鬼,万一真散了架,生前受苦,死后还得被他拉去当牛做马。
“小骨朵儿,稳当些。”观昙看起来心情大好,轻轻拍了拍骷髅牛的头盖骨。
阿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