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呼吸骤然急促,伸手抓住秦溪常的胳膊。
“......兄,兄长,父亲可还安好?”
他拼尽残力挤出话语,奈何受伤过重,声若蚊蝇。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秦溪常身形微滞,似是听清了,低低“嗯”了一声,声音略显沙哑。
秦允显艰难地扯动嘴角,眼眶滚热干涩发疼。
自那日一别,重返伏阳至今,竟再未得见父亲一面。这场离别来得太急又出乎意料,他心底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和他说,有许多事情还未与他分享。
他想问声对方好不好,可万千言语堵在喉间,如鲠在喉。从围剿秦诸梁事败后,他的父亲似乎对他的无能失望透顶了,在牢狱之中,一次都未出现在他的梦里。即便此刻......
他很想说,“太想念父亲了。”但话在唇齿间辗转,忽然又没脸说出口。救父不成,反累其殒命,这般罪孽,让他如何有颜面再道思念?
难受与愧疚让他根本无法直视秦溪常,对不起三个字在他心里重复了无数遍,自己都已经厌烦了。
秦溪常将他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松开了秦允显,奇怪道:“为何面露愧色?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秦允显长睫微颤,终是默然。
秦溪常轻叹,抬手拂去他发间的雪花,轻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是长子,长兄如父,当担起教养之责。你若有过,便是为兄督导不周之过。那么你的错也应该由我而背。”
“不......这次不一样。”秦允显偏过头去,喉间酸涩难当,“此错......已至万死难赎,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步。”
秦溪常缓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是祖君,他是真龙天子不是也不可避免犯了大错吗?”
祖君半生戎马,前半程的赫赫战功,终是抵不过后半生的累累败绩。他的大错,便是不该用尽兵力,频繁征战,造成无数人家庭破碎,百姓颠沛流离。
“过错非终途,实为蜕骨之机。”秦溪常轻抚他的肩:“若实在难以释怀,不如倾力弥补,也好过困于自责。”
秦允显征了征,飞雪掠过面颊,带着冰凉沾在发丝上。
弥补吗?
他长成现在,犯了大小的错,除去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最令他悔之入骨的,当属在江平阔与师兄洪蛇敛那段往事。可惜,后来物是人非,人随云烟而散,这悔恨便成了无解的结。
然却在心间烙下永难磨灭的痕。
他曾在无数个长夜里设想,若那人能重活一世,他一定会想尽法子去弥补。同样,若眼前这过错尚可挽回,纵是赴死也甘愿。
秦允显心情澎湃起来,远处却突然飘来一串清亮得意的笑声,似是一道惊雷,炸亮的半边天。接着狂风大作,四面八方生起卷风,夹杂着雪花迅速合成为一股巨大的漩涡,迅疾向他们袭来。
秦允显心头警兆突生,下意识地抱住秦溪常。秦溪常身形蓦然凝滞,竟如沙塑般寸寸风化,转瞬消散于漫天飞雪之中。
秦允显望着两手空空,被袭来的漩涡卷入。
天旋地转,昏天暗地,一瞬间现实与梦相碰撞,他头疼得几乎欲裂。最终,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被迫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呼吸一瞬,他感觉自己全身要疼得散了架,趴在单薄的背上动也不能动——叶晤背着他,站在一道长满苔藓的绿墙跟前。
这是永安宫的东墙。
秦允显再熟悉不过。
儿时他得了空闲时常在永安宫里到处乱转,像北巷几处转角,西墙几块砖石,他都清清楚楚。
这样长满苔藓的绿墙,他记忆尤为深刻。这里偏僻背阴寻常里没人,苔藓格外肥厚。他有时会带着叶晤与叶兴两人来此,小心采下青苔装入琉璃瓶中,再洒上几滴水,便成了袖珍的琉璃江山,呈于父亲的书房里供他老人家赏玩解乏。
可自己分明身在诏狱,怎会出现在这里?
正疑惑间,耳畔忽闻熟悉嗓音:“此物怎么用?”
这是秦溪常的声音。
秦允显刚平静的心忽地又悬在了嗓子眼里。
他转动目光,透过凌乱血腥的发丝,望见一道修长身影,穿着一袭雪色长衫临风而立,单手擒着秦风,正凝神端详墙上悬挂的月牙状的玩意——挖堀子的法器越门。
刹那间,秦允显五味杂陈。
他的兄长如何突破重围至此?又是如何将他救出诏狱?此刻要做什么?兄长知道永安宫变故后,是不是很痛苦......
这些疑问似是块巨石压在胸口,令他气息为之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