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大雨洗礼后的神奈川迎来了夕阳,金色余晖为整个城市镀上温柔的光晕。
爱歌静静地站在少年身旁,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挺括的衬衫领口。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碎发随意地垂落,在领口处留下点点水痕,又很快被布料吸干。
“本来是想对精市道谢的。”她垂下眼睫,“因为精市鼓励的话,爱歌到了东京才能活下来。”
提到道谢,她咬住下唇,在唇上留下淡淡的印记。
“其实,前几个月我和东横的孩子们看到你了。”
幸村精市静静地聆听着,琥珀色的瞳孔在暮色中流转,偶然与她的目光相撞。
水洼中,夕阳的碎金随脚步泛起涟漪,爱歌慌忙将视线投向水中的倒影,声音微弱的碎碎念。
“冒然打扰会给你带来麻烦吧,和东横的孩子牵扯上关系什么的……感觉是两个世界的人,爱歌不敢过去找你。”
少年的瞳孔在夕阳下更显得温润,听见这话轻轻歪头。
“啊,原来是这样。”
“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虽然我没做什么。”
他的表情愈发柔和,似乎是在微笑:“这就是你说‘借住’的理由吗?”
语气困惑,没有半点苛责。
爱歌却像被责备了般,甜美的声音带着丧气:“爱歌也不知道。”
她仰头望着渐暗的天际。
晚霞像打翻的颜料桶,勾勒出少女脸上的色彩,唇角酷似油画上标准的笑容弧度,虚假的极其不真实。
“爱歌是从岩手县到达的新宿站,在今天办完了雾岛直的除籍手续。”
见幸村精市适时露出的迟疑表情,她给出简洁的解释。
“雾岛直是爱歌的父亲。”
父亲二字从她唇间溢出,幸村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冰冷阴郁。
“雾岛直失踪七年,之前有人说看见过他,他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少女的手悄然攥紧双肩包的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爱歌根据法律申请消除了他的户籍,也就是说,他现在和死人没区别。”
她当然不会为那个人渣难过,只是悲哀自己只能用这种方式“报复”,更悲哀她没有早点带雾岛歌来到东京。
“有时候,爱歌也会想很多奇怪的东西……想像你一样,像普通的学生那样上学、工作,为明天的晴雨烦恼,做个正常人活下去,而不是待在东横。”
“东横的大家都很可怜,很可怜。”
她并没有指望幸村精市给出什么回应,甚至觉得他会很讨厌自己,所以语速越来越快,音色听上去更有高密度金属的冷硬尖锐。
“就是因为东横孩子们太可怜,爱歌更不能呆在那。”
爱歌还有妈妈爱过她,东横的孩子里,比爱歌生活还凄惨的却大有人在。
很多未成年孩子只能依靠风俗业为生——反正大家都是那样做的,集体效应下共同沉沦,心安理得的放纵、摆烂,坠入地狱。
她不能那样,绝不能。
他们并肩走过拐角,身侧电车从轨道上路过,发出声响。
爱歌从自己的世界惊醒:她不能和幸村精市讲这些黑暗社会的事情,负面情绪太大。
“精市是立海大网球部的人,对吧?”
她忽然转移话题,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目光落在他空无一物的肩头:“最近没有练习赛了吗?我这一个月都没看到你背着包。”
幸村精市神色平静:“我生病了,没办法参与网球活动。”
“怎么会……”
爱歌愣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会。”幸村精市态度比她看上去还淡然,“我的病如果恶化下去,可能再也无法打网球了。”
初见幸村精市时,他和其他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是爱歌记忆深刻的。
——身体健康的自己轻易想放弃生命,甚至在对方面前提到这种事情。
爱歌感到难言的愧疚,她停下脚步,九十度鞠躬道歉:“对不起。”
幸村目光从她左手手腕上略过。
爱歌的手腕有不少伤口留下痕迹,层层叠叠的伤痕深浅不一,有些早已结痂,有些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目光所过之处,爱歌感觉自己被发现阴暗不堪的过去。
“我生病前,也曾经以为健康和生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幸村精市卷起长袖露出白皙的手臂,上面淡淡的针孔痕迹和青色瘀斑若隐若现。
“直到某天连身体都无法控制,我才明白能自由奔跑都是奢侈。”
他的声音平静,藏着不易察觉的苦涩:“你拥有健康的身体,已经让很多人羡慕。不管经历什么,你要先对自己负责才行。”
职业网球运动员的梦想在疾病面前不堪一击,对少年来说,他突如其来的病如同宣判了理想的死刑。
残酷,但又真实。
爱歌慌忙穿上幸村精市的外套,用外套袖子遮住手腕上的伤痕:“爱歌不是想引起谁的注意力,爱歌需要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少女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牵强的露出个笑脸,无师自通的学会卖惨。
“爱歌没有健康。”她小声的说,睫毛在眼下投下颤动的阴影,“爱歌在生病。”
警察定期对坐在东横广场的孩子们进行教育辅导,早期在那的爱歌自然也被打包回警局谈话。
她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任何违法乱纪,只是在东横坐着,警方看到她家庭只能叹息。
他们提出送爱歌去福利院或寄养家庭,可以保障她基本生活需求,是爱歌不愿意去陌生人的家,于是作为没有父母的未成年人,领到每月一万円的最低生活保障费。
因为看出爱歌情绪不对,警方将她转送到东京儿童保护机构和儿童相谈所,检测出严重抑郁和解离症。
短短两天,爱歌喜提警局——儿童相谈所——精神病院三个地点连轴转。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知道自己不是生性懦弱、胆小,而是身体和精神生病了。
低落情绪使内腓肽和多巴胺减少,身体维持在较低的快乐程度,又因此产生更多的负面想法,导致情绪更加低落。
爱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乃至不想活着,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
对自己负责的前提,要先有拯救自己的力气,这些缺少的快乐和心里的窟窿是药物填不满的,导致爱歌失去拯救自己的精神力量。
病症偶尔会让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想死是真的,想活着也是真的。
疼痛是枷锁也是锚点,让她在痛和死的边缘籍此悲哀感受自己还有生命。
“对不起。”她很绝望,羞愧又诚实的说出自己的感受,“爱歌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但还是懦弱的想活着。”
“我理解。”幸村精市打断了她,“不过,就算是道歉,你也是应该和自己道歉。”
“所有人都只拥有一次生命,抱着为了自己的心情活下去的,一昧在意别人的态度,不为自己努力,再多的道歉都毫无意义。”
“意义?”少女喃喃自语,“精市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爱歌只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筋疲力尽……”
“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能闻到雨后泥土的气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些细微的瞬间本身就是活着意义。”
幸村精市思考后说道:“之于目前的我来说,网球是我期待的一切,我最期望的是治疗成功,继续站在赛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