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木转身看向来人,不免念及白日发生之事,心头陡生一阵烦闷,语气算不得多好:“你怎么来了?”
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整个人像是三魂丢了七魄。
看来今日之事对他打击甚大。
他身形本就孱弱,因着受了心灵上的打击与折磨显得愈发单薄,犹如风中蒲柳。
一双满载着繁华香草的笑脸已然枯萎大半,竟凭空生出一抹凋零凄迷的美感,令人不禁联想到江上残荷图。
这人……真真是个尤物。
笑时撩人心弦,悲时令人心生怜爱。
她心下微叹,亦发觉今日所作所为或是有些伤人之嫌,心中不免惭愧。
一如今日之行径,欺辱弱小,戳人痛处,她历来所不耻。
彼时她心底着实窝着一团恶火,亟需寻一处发泄。如今撒气之后,理智回笼,心头不免发虚。
叶归身份低微,她口出恶言,如何不是以势压人。
她一向随意所欲惯了,见着什么人,遇着什么事,嬉笑怒骂随着唇齿开合间一咕噜噜便涌了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活得痛快似的。
虽说她人这样肆无忌惮不顾后果,令她后悔之事却是寥寥无几。
她这人向来不记仇,不知要怎样大的一样巨事才能在她心头轰动,一贯的洒脱性情。
在这规矩重重的人世间,她这样的性情总要不知是好是坏。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缓慢的脚步声传入凌云木耳中。
她本能的蹙紧眉头。
是她的母亲。
她母亲总要隔三叉四来讨她的嫌。
说来她母亲偶尔心绪来潮会与府上鬟婢,街坊邻居谈及她这个女儿,先是说一通老生常谈耳朵起茧子的无趣话,譬如女儿年纪大了,成了老姑娘还没寻上个男人,把她急得是火急火燎,把她脸上的皮都要给烫没了。
这时总有热心的邻居帮忙推销自己哪个侄儿,哪个外甥正是成家的好年龄,且个个都是麒麟命,只待时机一至便能飞黄腾达,官至一品大臣,断不叫委屈了新娘子。
闻听此话,她母亲便像是一把掀开遮羞布似的把手一摆,唯恐她嫁不出去般先当着众人面数落她一顿,说她草莽性情,无论怎样,男方要厉害些能管住她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家室清白,倒不是最要紧的,毕竟她凌家不缺那点钱。
母亲在嚼完这些话后总要告诫那些婆子们莫要背地往外传。
好笑的是,不必特地去打听,她母亲也会时不时毫无眼色的在她面前像是吐着长舌头的羊一样叽里咕噜聒噪一顿,将她与那些婆娘们说的话与她统统复述一遍,将贬得体无完肤,又毫无预兆的在她面前哭诉落泪,哀悼她那早逝的夭童。
夭童,也就是她弟弟——她亲手杀死的弟弟。
“这人谁啊。我一直想问来着,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母亲一声招呼都没打,盯着叶归将他上上下下刮看一遍,诘问道。
凌云木没搭理她。
但凡张口,她必要寻她错处,无中生有,她不愿情绪受她调动。
叶归见凌云木对她招了招手。
他心下明了,便要移步往她身旁走去。
“小伙子,先等等。”母亲抬起手臂横亘在他身前,扯住他袖子。
“你打哪儿来的呀,生得那么白净,老妇我怎么没见过。”母亲问道,依旧是一副端详的神情。
“不是打好地方来的,别再打听了。”仿若故意要气气她母亲,她故意咬重“好地方”三个字。
这可苦了叶归。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叶归显然被她又一次摒除在外。
叶归心头滋味哪能是一句心酸了得。
“去去去,不是好地方来的能生得这样白净,乖巧?”母亲又是横又是白了她一眼儿,显然不想让她多嘴。
她接着又道:
“瞧瞧这卷毛,与你弟弟倒有几分相似。”
“教馆来的。”凌云木言简意赅,一来心头猛虎窜出,偏执地欲挫挫她面上已透出些苗头的喜色,拿刀弄杖要与她较量一番,赢个高低上下。
二则母亲历来不会带给她什么好事,因此每逢见着她时都格外警惕,她欲早些结束话题,亦不足为怪。
“教馆?”闻听这两个字,意料之中的,凌云木瞧见她柔顺如观音般的睫毛随着主人的不满叫嚣。
“是啊,所以你有什么心思,只管放回肚子里,别说出来叫人听了笑话。”她语调夹枪带棒,突出的音节缝隙间堆满挤兑之意。
她知道母亲向来好面子,故而拿这种话激她。
她想如果母亲知道叶归的来历,定会轻视于他,视他如粪土,就像是在肉渣里吃到苍蝇肉,恨不得将前日的食材也从胃里吐个干净。
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竟会替他辩护。
“脂粉堆里也出英雄,清官里也出奸诈之徒,我看啊他也是一派乖巧的正气。”凌云木注意到,她看向叶归的神情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某种荒谬得合理的变化。
她想起来她死去的弟弟生来也是一头卷发。
不过他肤色生得黑黄,一副死气沉沉之态,与眼前白净精致的少年郎全然扯不上关系。
不过这并不要紧,对于母亲而言,只要哪个人有略微一点与她死去的儿子相像的地方,便足以勾起她的忆想,令她驰思遐想。
就好像集齐所有像他儿子的手,胳膊,腿,脚,五官,头发,便能施展某种邪术令其起死回生一般。
“你有什么亲人吗?”母亲问道,目的已然明朗。
叶归讷讷一瞬,缓缓摇头。
母亲:“真是可怜。”
“说实话,我看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像我那死去的儿子。”她声音轻轻颤抖。
她只能瞧见她的儿子,哪怕她儿子早已化作一缕孤魂,凌云木心想道。
“他叫凌明木,若是他或者,估计和你也是差不多年纪……要是你愿意,你做我儿子,我把你当做亲儿子对待。”她脉脉看看向他,如同在透过他看向那一具早已化为黄土的骷髅。
凌云木歪头轻笑,不愿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畅想之机:“他可做不了你儿子。”
凌明木于她是不可替代的至宝,对她而言则是永远洗不掉的阴影。
母亲瞧仇敌般凝视着凌云木,眼睫之上已然沾染湿漉:“怎么,你又想坏我什么事?”
凌云木忽略她不善的语气,恶意满满道:“他伺候得人那样周到,若是成了你儿子,岂不可惜?”
言下之意,两人上床了。
这句话简直要将母亲的肺给气炸,她带着皱纹的脸肉眼可见变得铁一般青。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母亲气得跺脚,凌云木则悠然得多。
“这种事情竟也能大庭广众往外说吗?”
凌云木根本不接茬,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
“他是我的人,我让他做谁的儿子,他便做谁的儿子。”为了再添上一把火,凌云木对叶归道,语气随意:“喊我一声娘亲听听?”
虽是询问,然而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根本就是对小狗的号令。
话音刚落,叶归未做任何动作前,母亲便已然流露出一言难尽,满脸子五官挤到一处皱成一团死面包子。
她只觉得伤风败俗,辣眼睛扎耳朵。
叶归看着她的眸光微微发沉,如同一颗璀璨的星子坠入漆黑,再也寻不到踪迹。
“这怎么能喊。”母亲在一旁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