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木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的身-体也不可避免的稍稍前倾,如同蛊惑人心的巫师,他静静的瞧着她,又如同等待猎物落网的猎人,拥有十足的耐心。
庭院内寂静无声,兰草已然入眠,栾树早已酣梦,只有荀鹤沉重而迟缓的呼吸勾扰着人的耳蜗,牵扯着人的心弦。
凌云木不动声色深吸口气,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她担心她会控制不住,甘愿溺死其中,就像之前那样。
她从没想过她竟然会依赖一个人到那般地步,她甚至萌生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二人连指甲也是一齐生长的便好了。
彼时的他们,就恍若是枝条与藤蔓,纠缠牵连,相生相伴,缺一不可,就像是光与影。
那时,她头一次感知到什么叫做恃宠而骄,头一次知晓竟然有人能将她包容到如斯地步,头一次触碰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晦涩难懂的爱。
他的存在将她内心的空缺填的满满当当,沉甸甸的。
她受够了那些隐晦的爱,那些将她系在透明的麻袋里,令人窒息却美其名曰为了保护她的爱。
麻袋束缚着她的筋骨,也拶指着她的魂魄。
然而这种拘囿本身便是一种鞭笞。
她的筋肉原本可以触及世间最为可贵的生命力,然而那一层薄如肌皮却又如将军甲胄一般沉厚的透明麻袋,足以让那本该撑霆裂月的尖骨倒插生长,以同样的力道回刺自身血肉。
她的灵魂也因此渐渐萎缩,如同正盛开的山茶花陡然断头,剩下的只余下消耗,直到按部就班变成死尸一条,这便是安逸的善终。
百炼钢化做绕指柔的威势早已人尽皆知,然而“善意”的禁锢较它想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常常提醒自己,她若是寻求安逸,才是混蛋一个。
想到这儿时,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姐姐的影子,然而几乎是下意识间,头脑中伸出一只利爪,将那抹幻影撕得粉碎。
她望向他标致的眉眼,一抹江湖桀骜之色流转其间,又带着一股商人独有的精明与江湖行亡人的沉毅果决。
可是每当他看向她时,眼中流淌着的总是温柔缱绻的活水,不似看旁人时那样凝冻的冷涩。
他看她时,是薄雾,是轻纱,看旁人则是那彻骨的虚伪与恶俗的现实。
她曾无数次溺死在那温柔水中,不知水之边际,水之深浅。只是单单感受到自己被整个托起,如一只小鸟般酣睡在他掌心,却不会被流水夺了性命。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越是依赖他,脑际里便愈有一个声音蹦出来与她作对,逼着她不断设想未来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灾难。
内心最深处那一颗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种子生长得愈发野蛮,最终将她从这温柔乡蜜糖屋中抽离出去。
她相信有纯真的爱的存在,却并不相信这样的爱存在于人世。
她已然见过诸多怨偶,磨平了爱的棱角,将其糟践的一塌糊涂,最后只剩下搭伙过日子的柴米油盐。
她不乐意二人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
她也深深的厌恶这种世俗的结局。
何其可悲,何其令人恼火。
更何况,这世间还有诸多她隐而不发却早已受够之事。
罢了,这些耗时得要命却又无关紧要之事还是独属于行家里手浮光,她总会比她先疯的。
凌云木收回心思,微微涣散的瞳孔也终于表里如一。
就在这时,她冷不丁地发现荀鹤正在盯着她,如一根针刺入她的灵魂。
凌云木猛地有一种置身于猛兽腹中的危险。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帘,然而她仍能感受到他睁着眼睛,他的睫毛仍在颤动。
蝴蝶一样,充满生机。
她的手心泛起一阵痒意,圆润的指尖不经意间动了动,动作小到几不可闻。
下一刻,荀鹤松开她的下颌,转而握住她的小臂,将遮住他眼帘的手挪开些许。
他抬眸,盯着那一双让他两疯狂的眼睛,近乎虔诚而克制的吻了上去,吻在她手腕内侧。
因着他这一番动作,原本掩盖在凌云木衣袖底下的血红色腕饰暴露在他眼前。
只见红绳缠绕交合,编织出精细的纹路,如若花的根脉,层层而叠叠,绵延而起伏,像是啖其肉,吮其血打她血肉里长出来的。
根根血绳最终汇聚到一处,那是一颗由上等红玉雕刻而成的山茶花,高高在上而又心安理得的受着猩红根脉的滋养。
艳美绝俗,在这月色下平添几许诡谲曚曚之感,竟比那活物还要美煞上几分。
这是……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手腕那一道猩红上。
由过往织就的绸缎总是被压在箱底,抖搂一下,便扬起一阵过往的尘埃。
他记得之前他们二人漫游天下时曾路过一处小镇,镇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然而唯有那铺天盖地的山茶花,是如何也挥散不去的记忆。
山茶花树遍地栽种,枝丫上满缀着山茶花,稠密的似乎要将枝干压折了去。
像是那多子多福的人家。
也有些叛逆的山茶花厌烦这种喧嚣,骨碌碌囫囵个儿从树的肩膀上滑落,依旧是完完整整的一朵。
放眼望去,火灿灿一片如若置身火海,又像是将晚霞搬到了人弯腰可触及的脚下。
人们一贯希冀、期望将自然踩在脚下。
当时他戏称这是断头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一个人若是得不到心爱的女儿家的喜欢,也不如效仿山茶花,为自己的肩膀卸下一些重量。
他记得小木木问他可是喜欢山茶花。
他点头,却不免遗憾道:可惜花期太短。
他接着便听到小木木那张扬而朝气的声音响起,她说她有个法子能令它永恒不衰。
他握在她小臂上的手不由得骤然收紧,如若濒死之人抓住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