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五感再度放大,忽远忽近的幽阴夜鸣徐徐从耳膜撞击进胸腔,像是锋利刀刃徐徐割破皮肉、渗入内心最隐秘脆弱之地——顾自逸止不住发抖。
薄薄的眼皮传导出狂烈的抖颤频次,而狂速运转的颅内,连十上百只浑浊血腥的眼球闪流交叉而过,它们俱无温度森寒彻凉,明明严丝合缝嵌套于人脸面皮,却无丝毫人的气息,瘆人的违和感针扎般刺出……
咽喉处肿胀干涩再度攀升时,顾自逸绷紧的脊背被轻轻一拍,隔着眼皮烛光映进瞳孔,紧接着耳畔落下一声:“没事吧?”
顾自逸嘴唇哆嗦着没回答,只于虚空中本能抓住什么——之后意识沉陷,只迷迷糊糊记得软被落至颈下、微凉的触感贴合在后背,隐隐渡来玄虚的暖意。
……所以,他起初是靠在柏安怀里睡着的?靠一只鬼索求安全感?
顾自逸“噗”地一声把满口山泉水喷出三里远!
半晌后他反手用食指指向自己,骂道: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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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啊。”
“诸兄这便不知了。春阳院振名江湖纯靠本事,而在某些领域,诸如女流界地,春阳院便又以‘纯阳院’著称……简而言之言而总之,女子择夫胜池罢了。”
“难怪要我们赶在云衣公子来之前展现风采,不然可就真是绿叶衬云衣,叫他成为众星捧月的存在喽!”
“我说一大早怎么就清香盈鼻,原是貌美如花的妹妹们要来——来得好来得妙,来让姐姐好生照看着!”
“柳女侠就别与我们争姑娘了吧?”
“女子天生由水而做,你们这群糙泥巴,照看的明白吗?”
……前院矮小的护栏外,花花绿绿粉粉红红白白蓝蓝芬香团簇,浑似十里八乡但凡脚能动腿能走的姑娘都涌来围观了,手帕绣帕荷包香囊接二连三从护栏外飞进来,把圈内半数男子引得那叫一个心头发软意乱神迷。
“这边,扔这边,美人儿!”
“手帕收一把就得了,顾得过来吗那么贪!主要是给我留点啊……”
“莫争莫争,钱老生要说话了!”
顾自逸到前院时,被这盛况晃得轻眯眼睛,他昨晚后半夜睡得安稳舒服,现下精神饱满,便抖擞地掀撩开衣摆盘腿而坐,于人群之尾探头上望。
“先行恭喜诸位院生,可喜可贺哼哈哈哈。”钱勤摆完笑脸,面不改色地拈掉头上的不明白色液体,又道:“第二轮考核于今日午膳后开启,因部分院生身体抱恙,由此考核双线并行。一线依旧为轮战,兼以混战,胜者胜;另一线稍轻武力,以智取胜,具体案情出发时随行村探会详细告知……”
顾自逸指尖挠着下巴,轻声重复:“以智取胜。”他微微仰头,看了眼身侧笔直抱剑而立的柏安,好奇心挠抓,不禁问道:“你们鬼,有这东西吗?”
柏安垂眼,没什么温度地说:“不知道。”
“啊?”顾自逸觉得好笑,乘胜追击继续逗道:“如此缺乏自我认知——”
话口戛然而止,因为十几双眼睛向他射来精光,眨眼功夫就演变成上百双,刹那间刺穿耳膜的声音翻炸而来!
“那位小公子气质如玉,可谓良配!”
“打听清楚了:江城顾家云衣公子,名为自逸,小名若木,年方十六,身长八尺体重……”
“啊啊啊公子公子,快瞧瞧妾身,来接着妾身的香囊!”
“顾院生顾院生,我家有良田千亩可作随嫁——”
顾自逸嘴角一撇,笑不出来了:“……”
他转手翻身往柏安身后躲,却发现柏安于众人来说完全不存在,于是绝望丛生地抱住旁边的树,在树后痛不欲生地仰天长叹。
柏安于上,轻呵一声:“你的智呢?”
顾自逸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春阳院上下乱成一锅粥,钱勤面若苦瓜地站在人群中维持秩序,提唇露齿笑容僵硬连炮输出:“诸位美若天仙灿若桃花的姑娘们,矜持安静点好吗?诸位壮如熊猪英姿勃发的男儿们,稳重安静点好吗?诸位滑如泥鳅闹腾叽喳的鸟儿们,先别喷粪了好吗……春阳院院生何在?快去用膳——食院伙食砍半,再不去没了!”
油盐不进的众生,最终屈服在“伙食砍半”四字,纷纷降噪消音,把红成太阳的脸色降至正常温色。
“呼。”顾自逸呼吸轻舒,从树后走出来,神清气爽地仰伸懒腰,眯着的双眼缓缓睁开。
仰面是盘旋叽喳的飞鸟群,扑翅优雅盘旋,极通人性地环出漂亮的弧线。
正看得出神,顾自逸眼睛忽然被明光一晃,霎时只觉馨香绕鼻五感迷离——他双腿发软下意识向前扑去时,被柏安一把拦腰按住。
顾自逸轻晃脑袋,稍作清醒时疑问出声:“嗯?”
柏安按住他的手腕,手心轻拍在他面颊,慢声:“有人在看你。”
“啊?”顾自逸下意识回看过去,目光越过柏安肩线,准确落于姹紫嫣红的人群里:嬉谈笑闹声中,唯有一女子素面淡衣,她面如青灰神色忧忡,昂起一截细比手腕的脖颈遥遥和他对视。
像是察觉到什么,顾自逸向腰侧探去,歪头只见那里缀垂着一封凭空多出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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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院伙食不仅没减半,相反喂猪一般餐量大增。
第二轮考核临时分流,除却像顾自逸和凌恒这种伤至内腑的可怜人儿,剩下的院生便趁盛饭时顺手抽上一签。
空签自动归入伤员组,有字的话,就看你到底是想给该对手送点砒霜还是糖霜当见面礼了……
顾自逸双腿微张端正坐在木凳处,唇间叼着筷子,费解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做到的?”
柏安心说你的智呢?
他权当积点鬼德了,提醒道:“鸟。”鸟嘴衔信,精准抵达。
“哦。”顾自逸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他咬住筷子把腰间别着的信拆开,手指灵活翻转,把芳香犹在的信纸卡在指尖支在面前。
信上如是写着:
“惯会忆往昔,年少鲜衣,钿头银篦、满头青丝。看当下镜中人,病态横生,总临窗前自叹息。我欲生翅凌空而翔,却终了:知天易而逆天难……我呢,总在奢望一些不切实际之物,也总在不合时宜地渴望一些本不该属于我的关切与念怀……重乐。”
柏安在他头顶,罕见地主动抛出疑问:“嗯?”
顾自逸对他的求知欲极度稀奇,顿时来劲了,从口中取出筷子说道:“这位重乐小姑娘生过一场大病,而本来就不喜欢她的爹娘更加嫌弃她。她卧病在床无人照顾,想过轻生但最终选择活着——嗯,所以她是?”
柏安毫不犹豫给出结论:“骗杀。”
与此同时顾自逸脱口而出:“心慕于我。”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