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嘉月?顾自逸试图在脑中搜寻这号江湖人物,艰难尝试不得结果,他权当缘浅只能作罢,转而埋头咬进一口炙鸡,正要吐出骨头,面前突然罩下一层阴影。
随后故意压得没有温度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空有皮囊,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凭什么你这样的人,都能当连壁双醉的孩子?”
“啪嗒!”
鸡骨头在上下利齿的衔压中碎裂,顾自逸不住呛咳,取下手帕连肉带骨吐出,因憋呛面色微微发红。
又来了。顾自逸手背贴额,无奈一哂:“……”
凌恒把剑重重拍落在方桌上,引得正用晚膳的满堂侠士都纷纷侧目。
他嫌恶地看了眼满大桌的饭菜,骂了句酒池肉林骄奢淫逸,威胁道:“你跟我打一架,不然就是坐实了你空有皮囊。”
“凌公子,”顾自逸垂眸,嗓音很轻:“我得攒些力气明天用。”
腰腹被捅穿般的痛他都没消化明白,比什么比!
“那明天你比完再打!”凌恒拔高声音:“诸位为我作个见证,明日午后我与云衣公子一战——他若不来,行走江湖就别说自己是双醉之子了!”
凭什么?
顾自逸意识里想站起身严词推翻凌恒本就根底不足的空口要令,可指腹刮过紧拧的眉梢,他又重新坐下去:算了。
他爹娘能弃他十六年不闻不问,他就算死守着“双醉之子”的名头,又有什么意义?
实力不配,总比不知缘由好……
“好!”
“我从小就听着连壁双醉的故事长大,这两天满心都是见不到真人能见到他们崽子也不错。凌小弟好样的,终于要逼顾小公子出真招了!”
“明日我提一壶好酒来助兴,顾小公子可莫要怕输不敢应战啊。”
凌恒见他一语不发,良久看他点头,绷紧的心顿时一松。
“不介意我吃点吧?”他心情不错地齐好筷子去挑菜,咬着肉问道。
顾自逸轻轻回应:“嗯,陶姑娘点的。”
“谢……陶姑娘看上你什么了。”凌恒嘀咕一句,一筷子连一筷子疯狂摄食,仿若是在享受美若天仙的陶姑娘温柔为自己点上的满桌菜。要饱时,他脑子一激灵,想到什么后说道:“你知道这里闹鬼吗?”
知道,目前应该没谁比他更知道了吧。
顾自逸没多余胃口,轻轻落筷,柔和的目光垂落,他一根根仔仔细细擦拭素白的手指。
“春阳院依山而建,那你知道对面也是山吗?”听说顾自逸胆小怕鬼、夜睡不离人的弱点后,凌恒昨晚特地没回寝房,路过还随手替他灭了烛,从今早钱勤的说辞来看果然奏效。于是他对战完,又专门去听了半个时辰的故事,此时流畅非常地背出来:“山下的人家,时不时会听到山顶上有怪异的声音。有一天,有人上山砍柴,不小心摔到腿,便耽误了些时候,一直等到天黑才下山。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婉转的歌声,异常动听。他停住去听,可是越听,那声音就越凄切,直到——”
顾自逸越听话风越不对,忙喝止:“等等!”
真怕啊,凌恒心想,顿时更兴奋了,继续讲:“直到……传说中的倩娘,就是魂魄离了躯体的女鬼……今晚你闭上眼,说不定还能听见她阴凄的歌声,一声声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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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说不定还能听见她阴凄的歌声……你一睁眼,面前便是她空白扭曲的脸……”
呼吸逐渐急促,顾自逸紧紧抓掐被子。不知怎的今晚窗户没关紧,微凉的夜风一阵一阵灌入,裹挟着断断续续的细响与呜鸣。
赤裸的足尖到光洁的脸颊尽数被风撩过,陡然间他身子一颤——真的有声音!
细汗夹着潮热把身体里里外外蒸煎,顾自逸感觉喉咙被狠地掐住、本就稀薄的空气却再也流通不起来,闷热、干涩、想吐,他在五感极限放大的痛楚下,像抓住生命稻草一般喊道:“凌、凌恒?”
“凌恒,你在吗?”
无人回应他,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存在。
激烈的心跳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顾自逸被恐怖的窒息感全然淹没,透彻的蒸热感让他快要气绝时,只觉一股寒进骨髓的凉气抵蒙住他微微发抖的眼皮。
顾自逸要崩溃了:“!”
桃木驱鬼,松云剑,他的松云剑呢?到底是招鬼还是驱鬼啊!
寒气逼近耳膜,随后凉薄的声音徐徐灌入:“睁眼。”
这抹鬼气顾自逸可太熟了,不就是昨晚把他捅穿的那抹!像是梦回昨夜,他控制不住地后腰猛然缩紧——若是细细去看,还能看见他因全身紧绷而止不住微微发颤。
死就死吧,他要不看一眼,瞑个目?
顾自逸想得干脆,可实际却是把双眼闭得更紧。用力过猛,以至于十指紧攥到把蚕丝被抓破;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像是要在半刻功夫里把后半辈子六七十年要跳的次数全数偿清。
“啊……”
——眼皮被凉气渗透,而后下一个呼吸之间,眼皮难以抑制地,被手指温柔拂开。
原来屋里没有这么暗。
温凉的月华铺在窗纸薄薄一层,若是他还能把手抬起来的话,准能弯伸手指,在指缝间逗趣月光……逗个鬼的月光!顾自逸要死不活地收回逗趣的心,重重咽下唾沫,被迫抬头径直望向身上的人。
哦,不是人,是鬼。
只有朦朦胧胧月晕般亮度的人形,看不清脸,他只感觉并不那么透明的双脚踩在他腰侧,还隐隐渗出寒凉的鬼气。至于姿势,简单来说,就是这只死鬼,单膝跪折、探弯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顾自逸。
顾自逸冷汗涔涔:“……”
一人一鬼互相沉默着,大有要从天黑瞪到天明再瞪到天黑瞪个不死不休的阵仗。
直到安静的夜里,不合时宜地飘飞起一缕凄烈的嘶鸣——谈不上悠扬婉转但至少有韵有调,那歌声诡谲而带着挣扎,越听越让人头皮发麻……
细加剖析会发现,那完全不是女子、甚至不像人的喉管能带出的声音。
“?”
顾自逸受不了了:他眼前这只鬼正在和他对峙沉默,那歌声何来?
“凌恒!”长时间紧绷和害怕战栗让顾自逸在开口瞬间嗓子就劈了,他根本顾不得,沙哑地喊着,要断气前挣扎着唤儿唤女立遗嘱一般嘶吼:“凌……凌恒……啊。”
顾自逸彻底绝望地闭上双眼:“……”
凌恒睡死了。
半晌,当顾自逸再次被凌恒下午讲的女鬼、被耳畔一刻不休的凄异歌声弄得口舌干燥,疯狂分泌的苦水灌涌流穿进五脏六腑誓要将他吞没时,他在命悬一线的极度痉挛里艰难出声:
“那个,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