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江府却仍旧灯火通明。
江家老爷江修成拿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茶盏的碎片飞起,在江怀乐手背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逆子!”江修成指着跪在正厅中央的江怀乐,双目圆瞪,胸口不断起伏。
“老爷,消消气。”江修成的二夫人林盈腰肢轻摇,纤纤素手搭在江修成肩上,细声劝慰:“怀乐还年轻,不小心走错路也是有的,好好说便是。”
江修成一甩袖子,怒道:“他去年已经及冠,就你还把他当小孩子!怀杨比他还小两岁,眼看就要进京,他这个大哥读书比不过弟弟也就罢了,居然还嫉妒同门,犯下如此大错!”
林盈道:“可我听怀杨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只是李家儿郎的一面之词,未必就是怀乐的错。”
江修成打断林盈:“不用帮他说好话!那李进哲虽出身微寒,却是出了名的上进,郭夫子数次对他赞赏有加,他有什么理由诬陷这逆子?!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莫非他疯了不成?”
林盈见江修成在气头上,不敢再劝,低头对江怀乐道:“哎,你还愣着干嘛,瞧给你父亲气的,快,赶紧先认个错。”
江怀乐看向林盈,女子那双美目中全是担心与焦急,仿佛是真心在为父子两的争执忧虑。
演得真好。
他若有女子一半演技,眼下也不会跪在这正厅之上了。
江怀乐抿了抿唇,将紧握的双手藏进袖中,他俯身拜倒,低声道:“父亲,李进哲的腿伤与我无关。”
“你还敢狡辩!”江修成抄起另一只茶盏,又砸了过去。林盈虚拦一下没拦住,茶盏郑中江怀乐的额头,顿时见了血。
江怀乐仿若无觉,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流下,一动不动:“我与那李进哲素日并无往来,这父亲也是知道的。既无交情,我又如何轻易说得动他,让他随我出门?”
江修成冷哼:“你的意思,是你弟弟说谎,连带着那李进哲一起诬陷你?”
江怀乐闭紧双唇。
没做过的事,他不能认。但在这个家许多年,他亦明白,在此时矢口否认,指责江怀杨更是无用功。他这位偏心到极点的父亲非但不会相信他,甚至会因此变本加厉地责罚他。
说也不用,不如不说。
江修成见江怀乐不吱声,气消了些许,坐回椅上。身旁的林盈一边拍着江修成的背,给他顺气,一边柔声道:“老爷,我听怀杨说,怀乐想要报官。依我看,这法子倒也在理。李家儿郎需要一个公道,但也不能让咱们家公子平白受委屈。若官府能有个定论,想必无人再敢说闲话。”
“胡闹!”江修成立即训斥道:“白天大闹明堂书塾不够,再折腾到衙门,你是怕家丑知道的人少了,非要弄到人尽皆知才满意?!”
林盈手上动作一顿,委屈道:“可若是怀乐当真无辜,岂不是让他白白担了骂名……”
江修成拍桌:”他无辜?!他一点都不无辜!哪怕此事真与他无关,但李家小子为什么不指控别人?明堂书塾那么多学子,李家小子谁都不告,偏偏告他,同是江家子弟,怎么从不见人说道怀杨?无风不起浪,他必是亏欠了人家,这才有今日祸事。”
“咱们江家在临陶一向以‘知礼’闻名,怀杨自幼聪慧懂事,如今更是成了举人,你也一贯贤惠,只有他,不想着为家里长脸,反而到处惹事!”
林盈不敢多言,只得轻声安抚:“好啦,总归怀杨已经着人去查此事,他会处理好的。”
江修成想着知事懂礼的二儿子,又瞧了眼跪伏在眼前、白发落肩的长子,刚消下去的怒火又窜了上来。盛怒之下,他一脚踢向江怀乐:“滚去祠堂跪着反省!事情一天不查清,一天不准出来!”
江怀乐哪怕有所准备,仍被这一脚踢得歪倒在一旁。他没有替自己再多申辩,左右是进祠堂,那地方他进过无数次,江修成气了便会将他扔进去关上个两三日,这一次约莫也是如此。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额头还在流血,胸口又被踢了一脚,疼得厉害。
江怀乐忍着疼痛,尽量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挪去了祠堂。
“这个孽畜,当初就不该留下他!一天到晚尽给我惹事!”
“老爷别气了,等下怀杨回来,我们再问个清楚。”
林盈劝了江修成许久,终于让他消了气。江修成回来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晚膳,江修成早早去睡了。等他睡熟后,躺在他身边的林盈却悄悄起身,去了江怀杨房中。
江怀杨早就知道母亲要来,一直没睡,此刻赶忙把林盈迎了进来,小心翼翼锁好房门。
“母亲,父亲相信李进哲了吗?”江怀杨问道。
林盈摇头:“怎么可能。他现在是在气头上,而且就凭李家小子和荣家大郎几句话就想将人定罪,你未免把你父亲想得太简单了。”
“那怎么办?”
“我本来也没想让江怀乐真正背上这个恶名。他和你毕竟是一父所出,若他真出事,岂不是要连累你?我只是需要找个由头,把他关在家里,让他不能再去书塾念书罢了。当年我刚进门,大夫人还在,你又还小,为了博取你父亲的疼宠,娘不得不提议让他和你一道入学堂读书。可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他自然没有再去书塾的必要。”林盈瞧了瞧自己保养的水嫩光滑的双手:“这个江家,只需要你一个举人。”
江怀杨点点头,随即又犹豫道:“江怀乐就罢了,可咱们这般对付李进哲,他真不会供出咱们?娘,一个穷酸小子,值得咱们冒险吗?”
林盈冷笑:“舒坦日子过久了,你怕是已然忘了娘当初跟你说过的话?还是说你中个举人便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人上人?”
江怀杨嗫嚅:“儿子没有……”
终归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林盈不再摆脸色,放柔了声音:“怀杨,咱们江家在临陶虽然称得上有名有望,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介分支。你年底就要上京,本家那边会如何待你,娘也没有把握。京城,那可是天子脚下,是咱们谁都没去过的大地方。你在临陶无论做了什么,娘都可帮你,但到了京城,哪怕是你爹也无能为力。”
“娘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跟着你父亲时间久了,也晓得读书人讲究师门。郭夫子曾在京城为五品官,便是现在也颇受天子赞赏。你和李家小子既然是从明堂书塾出去的,就都是师从郭夫子,等到了京城,也能享有他当年留下的人情世故。但你可曾想过,你和他,郭夫子会更偏爱哪一个?”
江怀杨抿了抿嘴,沉默了。他知道,比起家境优渥的自己,看不惯权贵的郭夫子肯定更偏向出身贫寒的李进哲。
“这就是了。不过郭夫子偏爱谁并不要紧,娘只需要让郭夫子只能帮你一个便足够了。”林盈拍了拍儿子的手:“怀杨,娘能爬到今天的位置,生下你,有了富贵顺遂的生活,难道靠得是老天开眼?不,一切都是娘自己争来的。这个世道,你不争,就会被人比下去,只有争,才有活路。”
“我知道,娘。”事关自己前程,得不到保证,江怀杨还是有点不放心:“可是那李进哲……”
林盈道:“你放心,娘早已替你打点好了。莫说他根本没看清打断他腿的到底是谁,便是他知道了,凭他现在的模样,还能有什么出路?他有母亲要养,还有妹妹待嫁,只要给够银子,他自会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她眼中浮现出一丝嘲讽:“更何况你那个父亲,怎可能真允许断人生路的恶名一直伴随江家?不管他心中认为真相如何,他都会帮我们把这件事埋藏进地里,再不会被人翻出来。”
江怀杨终于放下心,笑了。
林盈一边催儿子养足精神,一边暗自叹息:怀杨从出生起便是江家公子,和自己比起来还是太过单纯。
她本以为将人拘在宅子里便可安心,可如今看来,为了儿子的官途,有些人,还是趁早斩草除根,不留隐患才好。
***
江怀乐听到小厮锁门的声音,终于放松了身体。
他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有人进来后将手掌逐一贴近额头和胸口。毕竟人在江家,江怀乐不敢过多使用异术,确保不会留下隐疾便停了手。
祠堂内阴暗、湿冷,除了几个祖宗牌位,只有三柱贡香幽幽燃烧。
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卧房,恐怕这里是江怀乐在江家最熟悉的地方。大到祖宗的画像,小到地砖的缺口,每一处他都如数家珍。
江怀乐熟练地在供桌底下找到自己藏起来的蒲团,靠坐在墙边,按着往日的经验,拿出碎石开始在墙上刻画,以此计算他在这里渡过的时日。
小厮一日会来两次,给他送饭食。家中一切事务如今都要过二夫人的手,大户人家的小厮最会的便是看碟下菜,虽然林盈表面上对他颇为和善,可打心底的厌恶,终究是藏不住的。二夫人和老爷都不喜的人,哪怕是少爷,又能如何?
但凡他被关祠堂,送来的饭食就没有一次是热乎的。好在食物虽冷,却可勉强饱腹。
林盈再怎样厌恶他,也不会在真得饿死他。做得太过明显,万一被林修成发觉,那林盈岂不是得不偿失。
至于他的父亲林修成,江怀乐更是不担心。只要母亲和姐姐还在京城一日,江修成就没这个胆子。最多不过再多打他几回,再关几次祠堂罢了。
只是……
江怀□□过门缝,瞧着泄露进来的点点月光,思绪飞到了城郊的小药铺之中。
只是不知那位窥得他密辛、又亲了他的伤患,可有好好用药?
江怀乐动了动身子,将自己蜷了起来。
今天这一遭,他先前还以为是江怀杨没事找事,意图给他难堪,现在想来,却是林盈想找个机会,给她的宝贝儿子铺路。
往后,他怕是去不了书塾了。
少了“伴读”的身份,他进出江家的机会想必也会变少。城外那小药铺是他用母亲留下的私房钱置办的,江修成和林盈都不知道。那药铺便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在那里,他只是个小小郎中,什么江家,什么公子,与他再无干系。可惜,这小小桃源日后也难去了。
也罢,日子总要过下去。往后的事往后再想,他需要的,是要像被关起来的每一次一样,忍过黑暗,忍过寒冷,忍到重见光明。
没关系,反正也习惯了。
为了一直保护着他的母亲和姐姐,他总能忍过去的。
江怀乐闭上眼睛,困意袭来,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了春风,梦见了细雨,梦见了母亲和姐姐,梦见了那段旧日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