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院门户大敞,陆陆续续进了许多身穿统一清洁服的工作人员,有个西装男站在影壁旁,一边翻看手里的文件一边指挥。
“先把叶子扫了,房里的灰清完直接堆在外面,最后一起弄。”男人说,“门窗注意别磕碰了啊,到时候咱可赔不起。”
工作人员们齐声应了,西装男撤出院门,继续低头核对文件。
正看着,眼前出现一片阴影,他抬头微微一愣,“您是?”
“送桶装水的。找户主确认下订单。”霍北张口就是瞎话,刚才来的路上,他看见胡同角停着辆回收水桶的破三轮,“麻烦您帮我叫下人?”
西装男顿了顿,“弄错了吧,这户主早搬走了。”
“搬走了?”霍北皱眉,掏出手机摆弄两下,“年初的时候不是还定过一次么。”
西装男就是个信托公司的员工,受委派来处理房子卫生,还真不清楚定没定过水这种事儿,他道:“对啊,就年初那会儿搬走的。”
“确定吗?哥,您别逗我。我这第一天上班不好出岔子。”霍北笑了笑,偏过头说,“搬走了哪儿还需要人来收拾院子。”
“我逗你干嘛,肯定是你弄错了。”西装男摇头,“这房子都挂牌要卖了,你再确认下你的单子吧。”
霍北眉心一跳,再次举起手机扒拉两下,“......噢,还真是。我看错日期了,不好意思。”
西装男挥挥手,“走吧走吧。”
“什么情况。”李东东放下笔,就见老大出去匆匆忙忙,回来脸上平静无波,很难猜啊。
大福说:“是不是要搬回来了?”
霍北道:“房子卖了。”
“卖了?!”李东东瞪大眼,“那么大一栋得多少钱啊我操!”
大福:“有钱人卖房一般都是要移民吧?”他轻轻叹口气,“怪不得给我们留这么多书......这是真不回了啊。”
霍北挺冷静的在分析卖房背后的含义,就有种莫名的直觉,宋岑如看的书很多都与古董相关,公司一定是与其有关的产业。要是不做继承人,他大概会成为一个文物研究者,移民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是单纯不要这份资产,或许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需要快速套现?
“有钱人的心思真难猜。”李东东用中性笔在草稿纸上戳洞,瞥到虎子从刚才进门起就没说话,他踢了一脚,“你咋了。”
大福心思细,想起刚才老大说人家里出事儿了,就是嘴笨点,他问虎子:“能说么,不能说咱不问了。”
霍北靠在门边垂下眼睛,虎子家出事第一天就跟他讲了,挺让人糟心的事儿。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虎子神情恹恹,“我家那面馆可能保不住了。”
“什么意思?”李东东问。
“嗐......就是前段时间烂尾楼那片不是搞改造么,我们那儿也要改,街道办提前通知说整片墙拆了重造,以后那片的铺子可以直接面朝大街,算是扶持个体经营户吧。”虎子说。
“那不是好事儿么。”大福问,“你家店藏那犄角旮旯的,要不往里走谁找得着啊!”
虎子道:“是好事,所以产权商坐地起价,那人想直接把门面高价卖了,最多再租我们一年。”
京城的地界寸土寸金,产权商有这想法也无可厚非。就是他们家在那儿都开了十几年,人流量虽然小,但是食客粘性高,有口碑,现在突然说要卖铺子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重新再找个铺子租,也不是不行,但能负担得起价格的位置肯定不如城东的地理环境占优,他们这儿好歹属于中心片区。
要是不租,那就只能回老家。虎子爹妈考虑到他马上高考,就算要回也是他俩回,留孩子在这边。但问题是回家就等于放弃前十几年的经营累积重新开始,而且家里老人也在这边,实在不好弄。
这几个家里条件都不好,稍微一琢磨就能明白。关于升学,关于钱,关于日子到底该怎么过,这些问题其实一直都在心底盘桓,只是不爱挂在嘴边。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们看着没心没肺,很多时候是用这种方式逃避对未来的恐惧。
晚上几个人都散了,大街就剩路灯还亮着,霍北在副食店买了半打冰啤。
老板正看相声呢,瞅了他和虎子一眼,挺好心的指指搁在门口俩板凳,还送一袋酒鬼花生米。
“谢谢大爷。”霍北道。
老板挥挥手,继续沉浸在电视里。
俩酒瓶相互抵口一磕,瓶盖弹起落地,霍北递过去一支,“悠着点儿。”
虎子低低“嗯”了声,仰头喝了几口,跟他霍哥又碰了一下。
过了十二点街上没什么车,橘橘黄黄的路灯照亮马路,地面树影被风吹得直打晃。
沉默许久,俩人几口就喝到见底,等开第三瓶的时候虎子才张嘴:“......霍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崇拜你么。”
霍北觑他,“少恶心我。”
“没,是真崇拜。”虎子笑了下,“你跟我们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我不是人?”霍北说。
虎子说:“不是,是但凡有点事儿你想好就干了,姥生病就去挣钱,少爷不见了就找,行动特别清晰,还有能力,我做不到......像个废物。”
“废不废物你自己说了算,你要真想好,就给我把这俩字儿从脑子里抠了。”霍北道。
“咋抠么......我就是,就是觉得使不上劲儿,对不起我爹我妈,”虎子深深叹了口气,“帮不上忙就算了,成绩还差,大学想考都考不上。”
“考了吗就说考不上。”霍北踢他凳子,“天还没塌你就先投降,出去别说跟是我混的,丢人。”
虎子打了个酒嗝,笑笑。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其实如果把书捡起来玩儿命学,或者干脆不考了,就跟他爸妈回去东山再起,这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他就是哪边都下不了决心,也不敢面对万一失败的后果。
“啧,我要像你这么有魄力,或者像少爷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小声喃了一句。
霍北笑了声,用酒瓶磕他,“傻逼。”仰头干掉第四瓶,“赶紧喝完赶紧回去睡觉。”
......
“就病毒性感冒,没大事,您别急。”宋岑如站在一溜队伍后头等着取药,一手拿电话,一手捏着病例。
“那也不能大意,我等会儿过来,你弄完回家好好躺着。”华叔说,“就这样,先挂了啊。”
宋岑如轻轻叹口气。
药单上白纸黑字,写的是精神类药物,跟感冒没半点关系,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挺会糊弄人的。
接近傍晚的时候华叔才到,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先去厨房开火炖上雪梨汤,然后才蹑手蹑脚上楼轻轻敲开房门。
宋岑如没在床上躺着,在桌前看书。
华叔抱了一堆瓶瓶罐罐,一个个往桌上摆,“这个是补维E的,每天早晚两颗。这个鱼油,每天一颗,饭后吃。这个补铁,增强造血和抵抗力。”
“用不了这么多。”宋岑如说,“最多一星期就好了。”
“用的了。”华叔看着他,“才两个月,我瞧着你像瘦了一大圈。”
宋岑如说:“熬夜熬的,下个月中考我晚上就多看了会书。”
“你这成绩根本不用操心,熬什么夜。”华叔说,“要不这样,我再待两天,等你病好了再走。”
“不用,您回去吧。”宋岑如道。
宋文景把华叔调走之后,他就回了宋岑如爷爷那边的宅子,管家里大小琐事偶尔还得去古董铺子转两圈,其实挺忙的,过来这趟花了他一个半小时。
华叔道:“真不用?要不再喊李医生来瞧瞧呢?顺便体个检。”
“真不用。吃了药很快就好。”宋岑如说。
华叔张了张嘴,感觉再说下去少爷该生气了。他归置好瓶子罐子,说了点家里的情况。
宋岑如的爷爷还没放弃催儿媳妇再生一个的心思,宋文景一直在国外待着没空应付,倒是用出差的理由把谢珏的事儿瞒得死死的。
“京城的宅子已经有人付定,等钱转过来你爸的事就能往下推了。”华叔替他关上窗户,苦口婆心地说,“等万塔那边解决好,我再劝劝你妈,放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宋岑如摇摇头,“早晚都要习惯,现在开始正好。”不否认他曾经的确渴望父母的关爱,但同样受困于他们定下的规矩,这种时候他选择逼自己一把,总能习惯的。
“哎,算了。”华叔拧不过他,“我去看看梨汤,你记得把药吃了。”
“嗯。”宋岑如应了一声。
为了蒙混过关,他提前在柜子里放了几盒感冒药,好在华叔还没有疑心到这份儿上,宋岑如吃过饭,在八点前把人送出门。
其实那天早上他吐过之后挂的是急诊,检查结果显示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建议他再去趟精神科。宋岑如当时心态挺平和,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挺平和,直到精神科主任指了指他的手,“无意识颤抖是躯体化表现之一,包括你之前提到的症状。”
“就目前所述,有可能是上次搬家与主要依恋对象的分别把你的焦虑反应放大了。”
“建议找个心理治疗师具体聊聊,一周至少两次,坚持去。包括给你开的药,不要随便断,定期复诊。”医生说,“下次再出现这种分离焦虑的时候,可以使用过渡性物品,尽量不要想分别时的场景。”
宋岑如从回忆中抽身,后知后觉地嚼出其中意味。
他在依恋霍北。
这个发现大概比焦虑症本身还要让他恐慌,却不知道在恐慌什么,可能是因为霍北没来送他,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也可能是因为单纯想他了。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宋岑如明显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从书桌前起身往床上一窝,把自己埋进被子,缩成虾似的,不动了。
初夏六月,一场暖湿气流席卷整个东南,雷暴来势汹汹。
中考那两天雨下的最大,白昼颠倒成黑夜,水雾把地面蒸腾成云海,红红绿绿的街灯车灯仿佛天地之间唯一的光彩。考场外,家长们挤在雨棚内,用各大校园派发的宣传单挥散黏腻闷热的汗,直到最后一科考完响铃,大伙儿抻脖仰首的动作整齐划一。
“欸!出来了出来了!”
“在这儿呢!”
“来——家长们退一下啊,让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