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夜风吹了吹,人逐渐冷静下来。
脑中那股激涌的欢潮之情尽数退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深远绵长的惧意。
裴定柔手里提着灯,胆怯而仔细地辨认着脚下行路。
青石方砖铺设的平整宫道,不复白昼时清晰分明。
石砖间的缝隙线条,隐隐约约,朦胧难辨,叫她分不清哪一块是哪一块。
又好像原就是一整块似的。
裴定柔担心被绊摔倒,根本不敢加快步伐,反倒越走越慢。
韩赴见状,便也放缓步子,同她并肩。
过了一道宫墙,可见巍峨建筑。
承阳殿宏伟高大,向来只作大朝会议政之用。
除此之外,平时并不常使用。
况且今日中秋,朝廷又无奏议,洒扫的宫人们也自去休息了,殿内殿外连灯都未曾点几盏。
她眼前有些模糊,提起手中唯一的光源,借着稍稍明亮的映照,循着暗金线织绣而成的纹理,抬起手去摸索。
好在暗金在黑夜中本不显黯淡,经烛光稍稍一照,便光芒斑斓,更加明亮。
裴定柔未曾握空,顺利揪住了身旁人的衣袖,扯了扯。
“好黑啊。”
韩赴停了下来,他早已注意到她的异常。
不知是冷了,还是旁的缘由,走着走着,她同自己越凑越近。
握着提柄的手,往回撤了不少。露出的那截腕子,在微弱光亮下,愈发显得细白。
如今闻裴定柔此言,才知道大约是因为怕黑。
怪不得她住的宫殿也是亮堂堂的,夜间若要出行,除了两个近身侍女外,动辄也是七八个宫人提灯跟在身边。
现在她身侧却只有自己一人,手中一灯。
“怕黑?”
裴定柔垂眸瞧着他胸口金色麟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手中那盏灯一路燃着,灯芯似乎有些蜷了,火焰艰难地亮着,光芒自然大不如前。
早知道给韩赴也拿一盏了。
两盏灯并在一起,能将路照得更清楚些。
要不然……回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不过一瞬,便被她打消。
来都来了,眼看西阳楼近在咫尺,此时打道回府,不免可惜。
况且返程也是这样摸黑回去,倒不如继续往下走。
登楼俯瞰,风光无限,一定不虚此行。
她安慰着自己,试图将涌起的怯弱之意压回心底。
心口却咚咚敲起小鼓。
不过几息,裴定柔抬脚准备往前行,手中忽然一轻。
韩赴来提她手里那八角灯笼。
抬手间不经意触到了她那只握提柄的手。
指节柔软纤细,却冰冰凉。
回忆如澜,层层涌起。
韩赴清晰地记得,彼时她掌心温暖是如何驱散冰寒与怒意的。
同那时的温热大相径庭,裴定柔的手现下丝毫暖意都无,不知是因风凉冻的,还是夜深吓的。
此刻自己的手反倒是泛着暖,甚至热得微微发烫。
韩赴目力极好,纵然不借助灯烛照亮,仅凭残余月光柔辉,也能看到她握柄的手,毫无血色,惨白如纸。
从手背到掌心,无一处温暖,尽渗寒意。
他想将那碍事的灯笼扔到一旁,好好帮她捂一捂。
却又不能。
她怕黑。
宽厚而温暖的大掌,绕过她腕子,轻而易举地盖住冰凉的手背。
二人各怀心思,片刻沉默。
裴定柔瞧不太真切,只觉覆在手背上的温暖停留了一瞬,复又离了。
那只漂亮宫灯,执柄便握到了韩赴手中。
自己的手也顺势垂下,缩回了披风里。
只是左手仍旧牵着他袖子,不愿意放开。
咚咚咚咚。
她心口的鼓声愈发急促了。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旁的什么。
两人又继续向西阳楼缓行。
那盏宫灯,始终横在她身前,为她照亮。
因身量之差,韩赴微微俯着,二人距离拉近不少。
甚至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均匀,却不大平缓。
她缩进披风里的手,指腹指节颇为不自在,似乎怎么垂下都不自然、不合适,开始不自觉地蜷着、攥着,很快掌心便热了起来。
连带着捏着韩赴袖子的那只手,亦感阵阵暖意,不再冰凉。
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裴定柔行路并不直稳,偶尔向外歪几步,那衣袖便悄悄将人往回带。
咚咚咚咚。
许是灯烛之光离得更近了,照得裴定柔面色红润不少。
韩赴瞧了一眼,唇角轻扬。
很快二人便到了西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