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天转为靛蓝,亮白的光自交界处涌现。
渐次层叠,白昼入侵黑夜。
当晒莨组将过乌后的香云纱平摊在晒地上,清晨的阳光突然透过云层,如缓缓揭开的帷幕,洒上草地。
布面的一侧逐渐呈现出乌亮的特殊色泽,在柔和的光线下充满了类似金属的触感。
甘宁俯身细看,有一种想要抚摸这道特殊颜色的冲动,可她忍住了——还不能摸。
等阳光将这层乌亮晒稳固,上面将呈现出特殊的龟裂纹,每一道都是天然的恩赐,独一无二。
之后,晒莨组需要对它们进行对角线拉扯。
直观地看上去,便是用双手将反复染制后的桑蚕丝抻直捋顺,使里面的纤维恢复最初的均匀平整,以呈现出更好的色泽效果,也方便下一道工序。
黄昏时分,这批半成品被再次摊放到晒地上,通过吸收大地的水汽,让平整但硬挺的纤维重归柔顺。
卜思凡对甘宁说:“这道工序被称为‘摊雾’。”
甘宁:“这样不就受潮了吗?”
“经过太阳反复炙烤之后,香云纱的固色便已初步完成,但这时候的香云纱质地太硬,不适合穿着,需要适量的潮气来柔顺纤维,让面料更为亲肤舒适。”
卜思凡说着,将沈晴山喊到身边,说:“等摊雾完成后,需要再次揉搓面料。力道轻轻的就好,不用太用力。
“不过,我这么说是建立在手摇织布的技术之上,假如机器生产出来的面料纤维足够稳定,这一步就当我没说,你根据情况,可以调整工艺细节。”
经过数日来的学习,加上程小鹏在旁边协助,沈晴山早已从一个小白进化成了半熟手,关于面料的知识也在蹭蹭蹭地往上涨。
他点头,说:“等这些都处理完了,还要麻烦你检查一下质量,给我们定个内部标准。我们再做测量登记,然后入库。”
卜思凡:“行,没问题。”
第二天,经历二十多天的磨砺和炙烤,香云纱的成品终于进入了小铺的仓库里,像一堆堆团扇被摞在了架子上。
它们因为晒染的次数和程度不同,从淡黄到赭红呈现出了不同的层次。
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在架子上,打眼望去,似乎连架子也都变成了单色彩虹。
仓库里散发着薯莨、河泥和太阳相互结合的味道,初闻时像是误入了中药店,等鼻腔适应过后,便宛若置身自然。
第一批香云纱完工了,可晒莨组还不能休息。
随着新面料的出现,沈晴山带着十八铜人,提前完成了薯莨汁的提取,接下来便要染第二批香云纱。
甘宁看着浑身黢黑的晒莨组,心里都替他们感到累。
可是晒莨就是这样,不能停——能晒太阳的时机只有每年三月到十一月这半年时间,一旦错过了,就只能等下一年。
他们等不起,只能和BP调整上班时间,等这段时间结束了,再给大家集中放带薪长假。
甘宁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从今天起,她要开始独属她一个人的战斗。
一般来说,香云纱需要静置至少三到六个月,待颜色稳定后再次水洗,此时做成成衣的效果最佳。
可市面上的面料不合甘宁心意,双年展又等不起,只能先赶工试做。
她从仓库中挑选出布料,搬到自己在宁莨云裳里的办公室兼设计室,从此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当然,还有看书——叶雅苓给她的那堆书还没有看完。
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左右开弓。
因为晒莨组已经完成了人员搭建,郭嘉宝和刘宇飞也完成了任务,回归到各自的生活轨道。
隋小姚倒是常来——虽然是复工了,但分配给她的任务量明显减少。
当中的用意相当明显。
她没说,工位上的程小鹏和习惯坐在门槛上的卜思凡也就没有多问。
屋里,甘宁总是因为太投入而忘记落窗帘。
透过玻璃,BP和保安都能清楚看到她在做什么,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时候打了个哈欠,又在什么时候一头睡了过去。就连程小鹏,也经常因为甘宁倒头就睡的可怕习惯而胆战心惊。
她问卜思凡:“宁儿姐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要不我进去帮她打打下手?或者给她整理一下目录大纲?”
“不不不,”卜思凡朝她摆摆手,“她能完成的。而且,接下来是她的主场。我们能做的,就是帮她把采购、生产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务完成了。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保质保量,做出最优质的,能被市场认可的香云纱。”
三言两语间,同在办公室里的众人莫名感到了一种使命感。
BP即刻打开手提电脑,在上面噼噼啪啪地打字。
这在难得安静的小铺里,显得尤为突兀。
隋小姚就坐在她前面,不由扭头问道:“这个月的工资已经发了,人员也暂时齐了,你还在忙什么?”
BP双眼一亮:“卜指导刚才的话很棒,我要记录下来……不,不只是卜指导,你们这二十多天所做的一切都需要用影像和文字记录下来,然后提炼成企业文化,归纳成我们公司的行动纲领!”
卜思凡:“……”
隋小姚:“……”
甘宁:“……难怪你总是在旁边拿个手机拍啊拍。”
和他们相比,门口的保安显然更关心的是:“……这是不是说……又要考试了?闭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一天,距离甘宁和叶雅苓的四十天之约还有一周,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手机显示,这场雨至少要断断续续地下三天。
香云纱是不能沾雨水的,这就意味着晒莨组不得不被动地进入休假状态。
小铺里,只剩下甘宁、卜思凡和值班的保安。
淅淅沥沥的雨声卷起青草的味道,让闷热的天气有了一丝清凉。
卜思凡听到了锁车的声音。
接着,保安的问候响起,夹杂着轻踩在水洼上的高跟鞋的噗嗤声。
保安:“叶董。”
叶雅苓朝保安微一点头,视线落在了卜思凡身上,随后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在屋里办公桌上睡着了的甘宁。
“只有你们三个?”她压低声音,问卜思凡。
“嗯,下雨了,就干脆让工人们放假了。”
“也好,是该抓紧时间休息。”
叶雅苓说着,朝身后的阿曼达抬了抬下巴:“就是茶饮买多了,有点可惜了。”
卜思凡一本正经:“不可惜,我可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