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霭向敛,暮色渐满房栊,云晅负手立在窗前,看那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衬得那抹如不速之客般闯入的影子更加刺目。
科头跣足,一袭素衣,夕阳将他幼弱的影子拉得修长,乍看之下,似足了那个云晅已相见无言的人。
云晅心中忽有些烦闷,转身欲待离去,正在此时,那童子微微偏过头来,凉风拂鬓,露出半张面孔,云晅眼前一花,霎时间竟似被夺走了魂魄,目光穿过那如在镜中的面容,回溯了十余年的流光。
他于殿前已跪了不知多久,膝下是粗砺的席蒿,手中捧着的是捆扎成束的细荆。
他甘居娈宠,潜隐在慕容凤枕边,联络朝臣,以期从中起事倾覆北燕,践行素来毫无辙迹,唯有那次,不慎露了形迹。
为重获慕容凤信任,他负荆请罪,他不畏夏楚加身,只惧大事不成。
可那扇殿门始终紧闭,砭骨的寒风似在声声嘲笑,夹杂着谁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声音?
云晅打了个寒噤,两树桃木间,幼弱的身影东摇西晃,似要被风吹断了。他心中忽然一阵抽搐,闭上眼睛,耳边却断断续续传来严峻的诘问和拙劣的谎言——
“中宠臣不得交通外宫,你忘了寡人的令旨了?”
“臣不敢……臣出宫只是为了解闷……”
一样物事被掷在他脚下,云晅目光一颤。
“果然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若非这枚玉符,寡人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是晋人安插在寡人身边的斥侯。”
云晅遽然睁眼,窗外,明月奴高举细荆的手臂微微颤抖,他听到自己强作镇定的声音:“臣出未告,甘受陛下责罚。只是陛下所指谋大逆之事,臣虽死不敢为!”
慕容凤扳起他的下巴,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血肉:“欲行谋逆之事,你以为仅受笞责便可了结?”
在那无星无月的痛苦降临前,云晅冲出殿外。
他已忘了此后他的□□怎样被凌迟,尊严怎样被践踏,许是对他的美貌到底有几分不舍,他即将在东厂的酷刑下了却残生前,慕容凤赶到“恩赦”了他。
而此时此刻,能救下他的,唯有自己。
他心中一片昏乱,一言不发,一手夺过荆条,一手拽起那纤细的手臂便往殿内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呻吟,那孩子似是绊了一下,云晅身形一顿,放缓了步子慢慢随着他挪进屋内。
进得室内,云晅还未开口,明月奴已跪了下来。他双膝一触地,只觉一股钻心的疼痛闪电般袭来,身子前仆,只得以手肘撑住身体,才不至狼狈不堪地伏在地下。从背后望去,他只着一袭白色中单,更衬得身形纤薄,满是不胜之意。
云晅望着他颤抖的脊梁,室内似也穿过一阵寒风,将他焦灼的思绪吹得冷透。
明月奴心中又羞又悲,纤长的睫毛下,泪水如扯断了线的珠帘滚落,落在地上,不多时就积了一汪水渍。私自出宫,只因思亲之心,与顾子衿只是闲话家常,自度无罪。只是不曾想到,因自己一时随性之举,竟连累了他人受过。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接着“嗒”的一声轻响,明月奴身子一抖,可落在他脊背上的却非狠厉的夏楚,而是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掌。
云晅轻轻扳过他的脸颊,见他编贝般的乳齿深深嵌入下唇,胎瓷般细白的面颊上尽是横七竖八的泪痕,内心编排好的循循善诱之辞忽然尽数忘了,唯余一片酸软无力。他趺坐在地,将明月奴置于膝头,他缺袴的袍裾散开,雪藕般的小腿上两团刺目的淤青瘢痕跳动在云晅心头,带来一阵阵痛楚。他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触。
明月奴感受着这陌生的温柔,如在梦中:“陛下为何不致之笞责?”
云晅自袖中取出一方通体莹洁的白釉药盒,清冽之气冲入鼻端:“君子耻之,小人痛之。你既已有耻心,痛之何益?”
明月奴握住云晅的袖口,仰起脸来,他脸上的泪痕尚未全干,此时又蓄了一包泪:“私自出宫,全是臣一人之过,大哥全不知情,求陛下解了大哥的禁止罢。”
云晅为他敷药的手微微一顿:“你心中有愧的,只是你大哥?”
明月奴眼中笼着一片朦胧的水雾,看不分明,云晅不愿多生事端:“你是否私下去见了顾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