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悠长的声响,坐在书店角落里的男人抬起眼来,那男人五官生得极好,眉眼之中却是一副疏离兼带了几分寒意。并非冷漠,也不是凌厉,只是让人看了无端便会从心底觉得有丝丝冰凉。
男人看了一下时针,稍一挑眉,合上手中的书,走到玻璃门前将挂在把手上的牌子翻了过来,对外落下了“CLOSE”的标志,便转身往楼上走去。他并未有其他动作,但身后的卷帘门却缓缓落下,而随着他脚步逐渐往上,屋内照明的灯光也次第暗了下来,待他迈上楼梯最后一个台阶时,屋里也彻底陷入黑暗。
“今天挺准时啊!”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坐在地上,手里拎着一壶酒,对着一个女人说道。老者目测已至耄耋,却身着一件大红色的交领长袍,一头银发全数盘起,在头顶扎成髻,整套装扮像是唐宋时期的百姓,却未带幞头,脚上穿的又是一双颇具现代风格的休闲鞋,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而刚刚出现在老者身边的那女人样貌寡淡,穿的是与汉、晋时期类似的大袖窄口长裙,衣服制式与材料皆为佳品,及腰长发未做过多修饰,只在后背松松垮垮地用绳结系上,不至于让长发垂到身前遮挡视线。这两人装扮偏古,并非一个朝代,而口中说的话却又是绝对的白话,这场景看似怪异荒诞,实则其中大有缘由,此间正是鬼门关后黄泉路的尽头。
“我什么时候不准时?”那着汉制长裙的女人回答,“行了,你少喝点儿吧,今天排队的人多,别耽误我工作。”那女人样貌寡淡,声音也寡淡,再细细看去,衣服更是寡淡到极致,月白色长裙上一点纹饰都没有,整身唯一的亮色便是腰间玉佩上的五彩宫绦。
“我?耽误你?”老者直了直腰背,“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误工过?你别瞧不起我!”
女人笑了一下,径直走到桥前站定,轻轻一抬右手,身前凭空出现一张翘头条案,条案右侧摆放着一个锡制香炉,一缕淡淡的,带着些许冷冽的烟从里面飘了出来。条案左侧是一整套精致讲究的紫砂茶具,若有懂行的收藏家在此,定会大呼佳品。那紫砂茶具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更可贵的数百年如一日地用同一种茶来滋养,早已包浆出色,是绝佳的藏品。不过这佳品对于那女人来说只是日常用具,只见她抬起左手,茶壶便自动升高、倾斜,片刻就斟满了两杯茶,之后又自己落回茶盘之中。她打了个响指,一个茶杯直直飞到了旁边的老者手中。
老者撇了撇嘴,道:“你越来越懒了。”
“你越来越贫了。”女人轻轻落座在身后的圈椅上,勾起手指敲了两下桌面,“放人吧。”
老者把茶杯轻轻一推,杯子稳稳落回茶盘里,他慢慢站起来,身后竟是随了一队“人”——仅有寻常人的形状,周身却是半透状态,与凡间的人已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些“人”其实应该叫做“命魂”,因他们在凡间都已经去世,做不得真正的“人”了。
老者把为首的第一个命魂领到桌前,那是个目测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女盯着桌前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嗫嚅着问:“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小姑娘,都见到孟婆了还不知道生死?”女人说。
原来这寡淡至极的女子,便是那传说之中以泪为引熬制浓汤,教世人忘却前尘的孟婆。
“你……你是孟婆……?”少女睁大了眼,“我以为孟婆是个老婆婆。”
“按照你们人间的计数,我确实算得上是老人了。”孟婆指着条案上盛满液体的琉璃盏说道,“一盏孟婆汤,一世悲欢尽,喝吧。”
“我……我不想忘……”
孟婆指了指身后,说:“那便投入这条名为忘川的河,千年之后若你执念还在,便可带着记忆转世投胎,去寻你不想忘记之人。”
“千年?”
“对,千年。”孟婆平静地叙说,“你要在这忘川中煎熬整整一千年,忍受忘川水的寒冷刺骨和里面小鬼的撕咬吞噬。你看那里面的点点绿光,那些都是在忘川中忘却执念无法再入轮回的命魂所化。同时,在这千年之中,你还要看着你所牵挂之人无数次投胎转世。”
少女红了眼眶,问:“他们会忘记我?”
“会。”孟婆把桌前的琉璃盏又推了推,“你父母很快会再有一个孩子,如果你赶得及,或许能再陪他们一世,何苦受那千年煎熬?”
少女颤抖着拿起桌上的琉璃盏,狠了狠心,一饮而尽。
“往前走,望乡台上回个头,投胎去吧。”孟婆的声音不带有情绪,却莫名让少女觉得心安。少女一步一步走过了奈何桥。奈何桥尾,望乡台上,少女回望人间,眸中闪过无数故事,片刻,人影淡去,眼眸清澈,似茫然懵懂婴孩。前尘了却,三生石开,入轮回道。
“还是年轻啊,执念真深。”老者感叹了一句。
人死之后,过鬼门关,走黄泉路,到奈何桥。这一路走下来,大多数人已经浑浑噩噩神识不再清明,能跟孟婆正常对话的都是少数了。那名少女因着心中有执念牵挂,且年纪尚轻,才能在引渡香中依旧清醒。
老者看向孟婆,问道:“她父母就算再有孩子也不会是她,你骗她作甚?”
“反正她也记不住,骗就骗了。忘川里很苦,她执念又不深,还是去入轮回吧。”孟婆把琉璃盏塞入下一人手中。那人早已处于茫然状态,没有多话,直接喝下孟婆汤,抬脚走上奈何桥。那人甫一踏上奈何桥,桥上立刻出现一团黑影将他包裹了起来。
“呵。”老者冷笑道,“又一个作恶的,最近这几十年恶人越来越多了。”
创世圣人所建立的秩序,世间万物皆需遵守。无论人、妖还是仙,都有各自的轮回,人死过奈何,妖灭走叹息,仙陨经灭尘,这奈何桥、叹息桥和灭尘桥便是三族轮回的起终点。因如今的鬼族大部分都是犯错受罚的,因此他们并无轮回一说,刑期一满便回归原族,所以鬼族只有一个洗髓池,从洗髓池出来便不再为鬼。
与其他几族相比,人族的寿命最短,数量最多,奈何桥的使用率也就最高。
奈何桥的桥尾是望乡台和三生石。执念深的,如刚才那名少女一般,到望乡台回望片刻,也就忘却了。执念浅的,奈何桥走一半就已经前尘皆忘,后半途不过是跟随三生石的召唤茫然前行而已。桥尾立着的三生石记录前世今生,功过皆有记载,善恶早有定论。大多数人都是善恶兼有,因着奈何桥原本的颜色就是缃色,所以走过奈何桥时便没有什么反应;而至善之人则会被一团白光直接送到对岸;至于作恶之人,则是被一团黑雾裹挟着向前,这黑雾便是忘川之中的鬼,名为魍魉。挨的过魍魉纠缠,能走过奈何桥的命魂便能顺利投胎,只是转世之后或命途多舛,或肢体残缺;而那些走到半路就摔入忘川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须得在忘川下地府中的阎王殿接受审判,而后发配到不同地狱服刑,堕为鬼族。
这时,奈何桥尾传来一个清亮灵动的女声:“赌一把吗?”
“不跟你赌。”孟婆喝了口茶,“你守着三生石什么都能看见,傻子才跟你赌。”
那女人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三生石旁浮现一个身影,只见那女人身着飘逸华贵的齐胸襦裙,将手搭在三生石上,随意地说道:“这位还得走一阵呢,闲着也是闲着。”
“哟,石小姐今天cos的杨贵妃?”孟婆稍一抬手,茶杯直接出现在了那女人手中。
女人品了一口茶,接着就“啧”了一声,道:“去年的茶你还留着?”
“不喝还给我。”
“别这么小气嘛~”女人指了指正在奈何桥中央被折磨的人说,“这个过不来了。”
“是吗?”在桌旁的接引老者皱起了眉,“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十七个了,最近怎么这么多恶人?”
女人说道:“我说小地仙,你是不是又喝美了?没看通报吗?这是个连环杀人犯。”
“石珊珊!都说过了别叫我小地仙,我有名字!”
“啊……是吗?”名为石珊珊的女人掩嘴笑了起来,“我想想,你是叫华几来着?华……三十?还是四十?”
“你……!”
“好了好了。”孟婆打断道,“你们俩为什么非得上班的时候掐?白天那么多时间不够你们俩吵的吗?”
“白天我得睡美容觉啊!”石珊珊说。
“行了石贵妃,您赶紧回去录三生石吧,今天有快两万个,得抓紧时间。”孟婆说。
“靠!死这么多?!”石珊珊一转身走进了三生石里,临消失前还把杯子放回了原位。
石珊珊是三生石的灵。灵是一种超脱的存在,它们未经修炼,靠天地灵气产生自我意识,是真正的“天生地长”之物。三生石是女娲造人之时的遗留,它始于天地初开不久,带着创世圣人的灵气,又吸收了洪荒时代的精华,所以石珊珊几乎可以算是世间灵物之首。
这三位在“斗嘴耍贫”,却未曾耽误分毫,也未曾被排队的命魂听去只言片语,只因他们是在用神识对话。这上千年来,他们就是这样一边闲聊,一边将一个个命魂送入轮回的。
时移世易,如今的地府黄泉与人间的政府部门并没有太多区别,若非要论出些差异,便是工作时间不同。地府的集中工作时间是每天子时正到卯时正,也就是0点到凌晨6点。近几十年来,每天都有1~2万人要入轮回,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人走过奈何桥的时间只有1~2秒。不过地府诸官皆非肉|体凡胎,眼力和神识都远超于凡人,所以他们口中的快慢与人间概念里的快慢并不相同。
此时,桥中的命魂一头栽进忘川,忘川水分两半,一个身着紫衣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接引老者一惊,连忙用真身跪地:“小仙见过判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