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白亦蹲在院子里,指尖泛着莹莹青光,轻轻点在芍药幼苗的嫩芽上。那株幼苗像是被注入了生命般,颤巍巍地舒展开叶片,一寸寸拔高,直到顶端冒出个青白的花苞。
他舀起一捧清水浇下,刹那间整个院子的花都像是得了号令,次第绽放,连空气都浸透了甜香。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对面田员外家正热闹非凡。
那老员外昨日新得了儿子,一大早就在门口放了两串震天响的鞭炮,炸得满地红纸屑。年过半百的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挨家挨户地送红鸡蛋,白亦也得了一份。
鸡蛋壳染得通红,在晨光里亮得晃眼。
“白大夫,今日喜得麟儿,多亏了您的保胎方子。”田员外搓着手,眼角堆起的笑纹里都漾着喜气,“若不是您那几副药,我家夫人哪能这般顺当?小儿百日宴,您可千万要来。”
白亦唇角微扬:“田员外言重了,是您平日里积德行善,福泽深厚。”
他拱手时腕间的有龙纹的银镯滑落半寸,在阳光下泛着光:“在下恭喜田员外,贺喜田员外。”
对面那人顿时笑开了花,倒比院里那丛刚浇过水的芍药还要鲜活几分。
百日宴那日,田府张灯结彩,连门前的石狮都系了红绸。城中显贵济济一堂,连带着把白亦和龙霖也请了去。
田夫人抱着裹在锦缎里的婴孩过来,说罢要递给白亦抱抱。
小家伙咂着嘴,拳头攥得紧紧。
白亦慌忙摆手:“夫人使不得,我可不会抱孩子。”
田夫人却不由分说地将襁褓塞进他怀里。
白亦顿时僵在原地,手臂保持着别扭的弧度,生怕多用一分力。
那婴孩在他臂弯里扭了扭,忽然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
“瞧瞧,这孩子与白大夫有缘呢。”田夫人笑了笑,促狭地眨眨眼,“方才在奶娘怀里还哭闹不休,到你这儿倒安生了,不如今日就认个干亲吧?”
白亦:“......啊?”
“逗你的。”田夫人突然笑出声,帕子掩着唇角,“白大夫这般年轻俊俏,当什么干爹呀,该叫哥哥才是。”
白亦耳朵红红,目光落在怀中婴孩粉嫩的脸蛋上,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白亦送的礼是一枚长命锁,那红绳鲜艳得像团小小的火苗。
抓周的红绸布上摆满各式物件,那小娃娃咿咿呀呀地扑腾,肉乎乎的小手竟一把抓住了柄桃木剑,攥得死紧。
“小公子将来怕是要当大将军的。”周围宾客笑着打趣,觥筹交错间满是恭维之词。
田珣这名字是田老太爷翻烂了典籍取的。“珣”字取自美玉,老人家盼着孙儿能如玉般温润高洁。
白亦听着满堂贺喜声,看着那婴孩,轻声说你可要平安长大,一生顺遂才好。
三年前,白亦在这座小城落了脚,开了间不起眼的药铺。
铺面不大,穷苦人来得多,白亦为人温和,开的方子也挑最便宜的药材配,有时候甚至自己贴钱给人治病,因为很受百姓爱戴。
这日上山采药归来,天色忽变。
春雨来得急,细密的雨丝转眼就织成帘幕。
白亦小跑着躲进处废弃的屋檐下,拧着湿透的袖口直皱眉。布料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坠在腕间,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这雨,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
忽然,头顶的光线暗了下来。
白亦抬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玄衣男子不知何时立在眼前,负手的身影将风雨隔开大半。
“雨天路滑。”那人声音比雨声还清冽,“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在下可否送公子一程?”
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那人却已经伸手接过他背上的药笼,竹编的笼子挂在此人高大的身影上,莫名显出几分笨拙的可爱。雨水顺着笼缝滴落,在那人玄色衣摆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龙霖撑起伞,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低沉又清晰:“走吧。”
白亦往伞下挪了半步,油纸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挨得近些。脚步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走得比往常都慢。
“你怎么下来了,”白亦盯着路面,“不在九重天上做你的逍遥神仙。”
龙霖伞面微微向白亦倾斜:“动了凡心的人,怎么做得好神仙?”
白亦眨了眨眼:“事情都处理好了?”
“嗯。”龙霖带着释然,“天帝的位置谁爱坐谁坐,往生河下了封印,诸天神佛都在诵经超度。仙妖之间的仇怨,已经了结了。”
白亦忽然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他的手指突然被握住了,那只手很暖,将他冰凉的指尖整个包住。
回到白亦的小院时,雨已经停了。
青石板上积着水洼,映出支离破碎的天光。
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田珣扒着门框,眼睛瞪得溜圆:“白哥哥,这是谁呀?”
那孩子像只嗅到鱼腥的猫,一溜烟窜到龙霖跟前。他不怕生,踮着脚,脑袋仰得老高,恨不得把眼前这个陌生人看出个洞来。龙霖眉头一皱,突然伸手揪住小孩的后领,像提小猫似的把人拎到半空。
“这就是他?”龙霖转头看向白亦,话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田珣在半空中扑腾,小短腿使劲蹬着,却连龙霖的衣角都碰不着。
白亦扶额叹气:“.....龙霖,你做什么?快放他下来。”
龙霖松手的瞬间,田珣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孩懵懵地坐在原地,裤子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白亦赶紧弯腰把小家伙拽起来,手指拂过他沾了泥水的衣摆,轻轻拍打几下:“摔疼了没有?”
田珣鼓着腮帮子,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短胖的手指直指龙霖,他气得跺脚:“我以前最讨厌夫子!现在最讨厌你!"
龙霖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是吗?”
结果没过几日,龙霖就成了田珣的新夫子。
凡间的日子过得平静,龙霖觉得挺好。
就是田家这小崽子实在烦人,明明自己家有热炕软枕,偏要天天往他们院里钻。更可气的是这小子脑袋像块榆木疙瘩,三字经背了半月还磕磕绊绊。龙霖盯着那张与前尘故人七分相似的脸,怎么也想不通,除了这副皮囊,哪还有半点相像之处?
倒是白亦真把这孩子当亲生的养,不仅由着他胡闹,还时常护着。有次田珣背不出书,白亦竟还帮着求情。
“因为他是田珣。”白亦倒是想得开,他整理药材时突然开口,指尖捻着一片晒干的当归,“不是白珣。”
龙霖正在研磨药粉的手顿了顿,石杵在钵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田珣正蹲在院子里逗蚂蚁,阳光落在他发顶,映出毛茸茸的金边。
半晌,龙霖轻轻“嗯”了一声。
是啊,这孩子身上融着白珣七分精魄,却终究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凡人孩童。
那日花灯节,满城火树银花。
龙霖特意租了艘画舫,舫上悬着琉璃灯,映得河水都泛着粼粼彩光。谁知刚解缆绳,船尾就冒出个脑袋,这田小少爷不知何时偷摸爬了上来,还理直气壮地拽着白亦的衣角不放。
龙霖额角青筋直跳,盯着那张稚嫩的脸,硬是把“扔你下河”四个字咽了回去。
于是独属于两人的风花雪月没了,倒是没见过世面的一惊一乍时不时响起。
下船时人潮汹涌,一转眼的功夫那小崽子就不见了踪影。
白亦急得脸色发白,两人分头寻了半条街。等龙霖找到他们时,田珣正趴在白亦背上,膝盖擦破了一大块,血丝混着灰土糊在伤口周围。奇怪的是这孩子竟没哭,只是死死攥着白亦肩头的布料。
“听说这城里专拐你这么大的孩子,”龙霖故意道,“卖到黑煤窑里天天挨鞭子。”
他斜睨着田珣腿上的伤:“就你这样的,怕是连三天都撑不过。”
田珣立刻梗着脖子反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少吓唬人!”
“是,”龙霖冷笑,“你不是三岁,你四岁。”
白亦被这一大一小吵得头疼,突然停下脚步:“好烦,都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