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里最私密,但也最不私密。”许箐说着便起身走向茶室一侧,示意许琛上前。
三品居的装潢风格颇为统一,无论上下,皆以“假窗”作为硬隔断。所谓假窗,便是在墙壁上镶嵌窗框与玻璃,同时将各种景色贴在玻璃之上,做出“隔窗观景”的效果。因为三品居的玻璃假窗全部采用最为著名的湖州玻璃,而各种贴景也都是当代书画大家之作,所以许多人来三品居不仅为了品茶,更是为了看这难得一见的隔窗观景,三品居中最大一幅隔窗观景便是在这品茗居中,足占了整面墙,所观之景更是前所未有————双七遥拜。即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各占半壁,看似泾渭分明,实则融为一体。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所处时代稍有差异,且抱负志向大相径庭,从未有人将他们放在一起。然十四位名家共处一画,却并未给人突兀冲突之感,反而非常和谐,从画中诸人的神态便可看出作画者的淡然态度。
“小叔是要让我看这画?”许琛问道。
“这画没什么好看的。”许箐抓过许琛的手,“来,把指尖放在这玻璃上。”
许琛依言照做,却并不明白。
许箐解释道:“仔细看,你的指尖与玻璃中映出的指尖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记住,以后不要在有这种玻璃的地方做私密的事。”
“这是为何?”许琛问。
许箐并未回答,而是打开房门对卢瑄说道:“文礼,带琛儿去看看。”
卢瑄应声,引着许琛走到二层走廊最里侧,那里是卢瑄平常处理事情的房间。卢瑄从内锁好房门,走到书柜前看似随意般挪动了几卷书册,书柜便向两侧滑开,里面赫然是一个暗门。卢瑄拿出钥匙打开暗门,带着许琛走了进去。暗门里面竟又是一段楼梯,许琛跟随卢瑄顺着楼梯向上,就这样到了被藏起来的“三层”————那并不算是一层楼,只是一段步道,两侧有几处向下的楼梯。二人走到悬挂着“品茗”二字木牌的楼梯前,卢瑄做了个请的手势。许琛会意,便顺着楼梯往下去。
自楼梯下去,便进入了一间暗室,许琛此时已适应了周遭昏暗的环境,是以他一眼就看到了正隔着玻璃冲他微笑的小叔。
许琛惊诧地看着小叔。
卢瑄却道:“东家此时看不见我们。”
“那小叔这是……”
“东家只是估算着时间,觉得我们应该走到了。”卢瑄笑笑,“若不信的话,少东家可以稍挪动一下,看东家是否能察觉。”
许琛听言一惊,连忙道:“文礼,你这是在说什么?”
“三品居的秘密,一直以来只有东家和我知道,今儿东家既然让我带路,便是要将这三品居交给少东家的。”
“小叔可没这么说。”
“那一会儿便让东家亲自说罢。”卢瑄似乎对许琛的反应并不介意,转而向许琛介绍道,“三品居二层共九个房间,每个房间旁边都有这样的一间暗室,暗室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听。”
“可若是被人发现……”
“赤霄院行事一向隐秘,三品居立足京城十余年,从未出过事。”
许琛很快便明白其中的含义,当年小叔以言清身份与即墨允共同创立赤霄院,后来言清“去世”,小叔便以成羽的身份在暗中相助即墨允。原来这些年,小叔只是看似“闲散”而已。
待卢瑄从暗室内取出一卷书册后,二人便原路返回品茗居。
许箐见他们回来,笑着问许琛道:“怎么样?可好玩?”
许琛点头道:“确实新奇,尤其这玻璃,我从未见过。”
“你回去再试试侯府的玻璃,便能知道这两处玻璃的异同。”许箐伸手接过卢瑄奉上的书卷,“现在我们说些正事罢。”
直到接近晚饭时,二人才离开三品居,往野菽苑去了。
野菽苑以菜肴新鲜著称,所有食材全部是新鲜采摘,各类禽肉是清晨现杀,鱼类则更是养在后院,有点单才捞出宰杀,是以非常鲜嫩。
见二人进入店内,堂倌立刻上前招呼,寒暄过后,面露难色道:“今儿不巧,成员外常用的雅间有人了……”
成羽:“哟,这是哪位大人物啊?”
堂倌压低了声音说:“拿着东宫的牌子来的,自称是太子舍人,姓吴,点名要了最好的包厢,成员外见谅。”
“东宫啊……那可得罪不起,你随便给我们找个雅间就行。”成羽意味深长地看了许琛一眼。
堂倌连忙道:“多谢成员外!二位这边请!”
两人跟着堂倌上了楼,走进一个雅间。
等菜上齐,许琛低声问:“刚才三品居……”
许箐却打断道:“趁热吃,吃完再说。我跟你说过的,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否则容易噎着。”
一顿饭毕,许箐起身开门,对门口的堂倌说了几句话,那堂倌便跑着离开了。
片刻,门外一个人声由远及近:“我说过多少遍了?成员外若是来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去去去,都去别的地方伺候,一个个的那么没眼力见!我不叫别过来!”
许箐靠在窗边,一直盯着外面,待那人敲了门,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进。”
许琛听刚才的声音,以为来人会是个谄媚的模样,却见进来的人文质彬彬,一眼望去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那人关上门之后躬身行礼,向许琛自我介绍了一番,说话的声音语态竟与刚才在门外同下人们说话时完全不同。
此人名叫应贞,字常正,是这野菽苑的掌柜。
许箐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应贞从袖中拿出一个册子递到许箐面前:“东家请看,这是近日来这里在雅间用餐的官员名册。”
许箐接过之后翻过几页,问道:“魏拓?”
应贞点头:“是,不过他是单独来的。”
许箐轻笑一声:“他魏拓家里的厨子都是自宫中退下来的,想吃什么新鲜玩意没有?闲来无事到这里单独来吃饭?你信吗?”
应贞沉默着没有回答。
许箐也没再说话,而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向应贞,那眼神很轻,似乎只是随意一瞟,但许箐的表情却是冰冷的。长久的沉默让坐在一旁的许琛都有些坐立不安,更遑论被这般注视的应贞。
半晌,许箐轻巧地将眼神挪开,说道:“常正,虾油豆腐怎么做?”
应贞答:“猪油下锅,热锅热油,以葱椒配,用陈年虾油煎炒豆腐,至双面金黄方可起锅。”
“边鱼怎么做?”许箐又问。
“加酒和秋油蒸,起锅放香蕈、笋尖。”
“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边鱼要用活的,蒸到玉色即可,且不可让锅盖上的水汽滴到鱼上。”
许箐抬手指了一下桌上的盘子,道:“这条边鱼,既不是今天的,也不是活的。还有,虾油豆腐用的也不是陈年虾油。”
应贞直接跪地说道:“东家恕罪!是我监管不利,我一定详查后厨及采买。”
“你先在外面等一下,一会儿陪我演出戏。”
应贞立刻走出去,将门关严。
许琛轻轻拽了一下许箐的袖口:“小叔是生气了吗?”
许箐笑着摇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犯不着为一点小事生气。”
“那是……”
“琛儿,你要记住,这世间有一种东西,最容易得到,也最容易失去,那就是信任。”
许琛问:“应掌柜他失信了吗?”
许箐没有回答,只端起杯子喝了口酒,随后说道:“你去窗边看一看,一个穿着驼色粗布衣服的,一个穿着墨绿色长衫拿扇子的,还在不在。”
许琛走到窗前,果然看到楼下有这样两个人,便说道:“还在,这是什么人?”
许箐说:“跟着你来的。”
“我?”许琛仔细看了看那二人,摇头道,“这一路上我不曾见过这两人,小叔是不是看错了?”
“他们并非一路尾随而来,而是在中途交换跟踪。”
“我都没察觉,小叔是怎么知道的?”许琛知道小叔并不会武功,所以才有此一问。
“我认识他们。”
许琛:“……”
“我手中有一本名册,详细记录了在京城之中做跟踪探查之事的人,包括他们各自的主子是谁,我也都知道。”
“那这是谁在跟着我?”
“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自欺欺人?”许箐玩着酒杯,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送他一场好戏,琛儿,做好准备。”
许琛点头。
只见许箐抬起手,用力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紧接着推门走出雅间,许琛立刻快步跟上。
此刻正是午饭时间,楼上这响动让野菽苑中正在用餐之人都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