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蓦然转身,在此之前,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形,即便许琛真的用匕首刺了长公主,他都可以欣然接受。许琛的亲生父母皆因他们而死,全族死伤过半,往日部落踪迹全无,在史书上只留下“克烈族灭”四字,这样的身世,许琛当然可以怨恨,也应该怨恨。
定远侯是有私心的,克烈一族终究是因他们而亡,若脱斡的独子可以在他们的庇护下不知身份安然此生,对脱斡、对许琛、对他自己和长公主、对仲渊和草原部落,都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季亭说得对,许琛一日不知自己的身份,就一日不能安心下来,他与长公主几次通信,最终还是决定让许琛知晓自己的身世。
然而定远侯没想到,一切正如季亭告诉他的那样,许琛虽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并未对定远侯夫妇有任何怨言。
“你叫我什么?”长公主看着跪在地上的许琛,难掩惊讶。
许琛回答:“阿爸阿妈已去,父亲母亲就是我的亲人,你们视我如己出,儿怎可弑父杀母!”
长公主一把将许琛搂入怀中,良久无言。
“好了,不要哭了,一会儿该头疼了。”长公主给许琛拭去眼泪,又安慰了他许久,一行三人才回到医部。待回到医部之后,长公主便让归平和凝冰好好伺候许琛休息,她带着素缨又出去了。
或许是哭累了,许琛很快就睡了过去,定远侯坐在许琛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想着这孩子刚才的言行举动,一时十分感慨。
“义父在想什么?”许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
“醒了?”定远侯回过神来,“怎的又叫义父了?以后在家就叫父亲罢。”
许琛点了点头,靠在床上。
“琛儿,我和你母亲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认出了你,就算那个坠子会错,你耳垂上这个红色的胎记也不会错。”定远侯边说边摸着许琛的耳朵,许琛左耳垂上有一红色圆形胎记,看起来就像戴了红色耳饰一般。
“开宇二年冬月初二是你的生辰,你马上就十二岁了。”定远侯稍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时你十分瘦弱,身量不过八|九岁,想来一路逃到临越必定受了不少的苦。你对后来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许琛仔细想了想,却终究没有想起,只好摇头:“我想不起来。先生给我们讲过,开宇六年克烈族灭,族人散落各地,一部分到仲渊寻求庇护,后为医部。按照父亲和母亲所说,我该是在开宇六年时就被人带走,我只记得在密道之中看到了阿爸被杀害,之后记忆全无,再醒来就是在城外遇到了母亲。”
定远侯拍了拍许琛,说:“想不起来就算了,不要勉强自己。等你母亲回来后,我们就回驻地去。”
许琛点头。
另一边,长公主带着素缨换了便装戴好幕篱进入城中一个不起眼的酒家之中。刚一落座便有堂倌前来招呼,素缨用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敲了几下,堂倌立刻扬声说道:“二位客人好雅兴,醉仙一壶觥两套!”
堂倌转身离开,掌柜听言向长公主方向看了一眼,和素缨眼神一触即开,掀帘进入后面。
不一会儿,堂倌端着托盘上前:“醉仙须得慢慢饮。”
“多谢。”素缨对着堂倌略一点头。
“娘子,来尝尝罢。”身着便装自然不好暴露身份,素缨只按照民间的称呼。
长公主拿起酒杯看了看,说:“这些年难为你了。”
素缨说:“其实真正难的是他们。”
边塞生活清苦,只为了主人可能会需要的情报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里,有些暗探或许一生都不曾接到一次任务,有些暗探或许会死在某次任务之中。他们没有姓名,不敢有家人,为了主人的需求可以奉献一切,总有一批又一批的忠义之士,甘愿为了家国大义奉献自我。
想到这些,长公主长叹一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三杯酒过,酒杯内壁字迹浮现。长公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将那些文字牢记在心间,而后放下酒杯。
素缨取出一方手帕将酒杯内壁擦拭干净,又放回到桌上,此时内壁已无字迹,一切如风过无痕。
“你说,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长公主又倒了一杯酒,轻声问素缨。
素缨回答:“娘子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总之好用就行。”
长公主笑了笑:“也是,时候不早了,等回到营地恐怕天要黑了,我们走罢。”
等长公主一行人从医部回到营地时天已全黑。这一日许琛情绪起伏颇大,又加上入夜之后气温骤降狂风不止,一回到营地便起了烧。饶是凝冰和归平日夜不眠地伺候着,这烧也用了足足三日才退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临越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参知政事魏拓独子魏明在归雁楼一夜风流之后死在了回府的马车之上。魏拓一气之下亲登临越府衙,要求派人去封了归雁楼,结果衙役刚出大门就被路过的穆飏给拦下了。穆飏转身进入府衙内,跟魏拓正面对辩。
临越府是国都,历来府尹都是以皇太子或亲王充,不常置。而临越府的真正长官,其实是由正六品以上官员“权知临越府事”。此时临越府的长官便是一位「资政阁直学士、左通议大夫」,秩正四品,名叫陆执,因他是四阁直学士,所以便以“直学”相称。
如今堂下二人,穆飏是正三品,魏拓更是高至正二品的紫宸殿大学士、参知政事,国朝副相。跟他们相比,陆执虽有“便宜行事”的职责,但腰杆却真的硬不起来。
魏拓率先发难:“穆学士今日为何阻我封归雁楼?”
穆飏反问道:“魏相公今日以何身份前来?”
“穆学士何必明知故问?难道还要我在这里自报家门吗?”
穆飏道:“魏相公以户部尚书参知政事,并未领临越府事。”
“怎的?我两府宰执调不动临越府的人?”
“临越府中衙役听临越府官调派,而厢兵则归兵部,请问魏相公,你可有两府特旨天家特令?若无,陆直学自不必听你的。”
魏拓冷声说道:“我儿惨死,难道临越府就不管了吗?”
“自然该管。”穆飏对堂上的陆执说,“请问陆直学,魏家小郎君死于何地?尸身现在何处?可有验尸官查验?”
陆执此刻已定了心神,立刻说道:“据报,魏小郎君死于车驾之中,尸身此刻正在魏宅中,至于验尸官,尚未进行查验。”
穆飏道:“那请陆直学按照规矩,派验尸官及仵作前去收殓并查验尸身,我们在这里等候结果。”
魏拓:“穆学士,你这是何意?难道我还能谎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