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话间房门打开,众婢女鱼贯而入,大姑娘已坐在梳妆镜前,微微有些发呆。
这一刻,沈明月从现实中抽离,逃避了自己就是柳慕云的事实,感叹着柳慕云的幸与不幸。
她思考着昨晚听到的话,分析出关于柳慕云未婚夫家的两点事实:其一,位高权重;其二,身体欠佳。
她大胆猜测,男方因身体情况不佳,逼迫柳家将女儿嫁过去冲喜,而柳公权突然着急找女儿,也许是因这未婚夫快不行了。
这老头子也真够狠心的,竟然舍得将亲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
不过话说回来,祸兮福之所倚,这对柳慕云来说是不幸,但对她沈明月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
荣华富贵之家,行将就木之夫,想想就觉得很满意,虽然她知这样很不地道,但还是心中松快了许多,只是要努力控制表情很痛苦。
婢女嬷嬷将沈明月团团围住,沈明月没有反抗,如提线木偶一般,任凭众人在自己头上插金戴银,随后有人端来嫁衣为她试穿。
嫁衣红底金绣、繁复沉重,捆得她几乎要窒息,正不耐烦之时,李氏带着常嬷嬷到来,进屋后对她一顿夸赞。
“瞧这衣服多合身,我们大姑娘就像天仙下凡一般,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这么违心的话都说得出口?”沈明月没好气,扯着领口做了个深呼吸,“你们眼瞎了?看不出这衣服不合身?”
李氏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但很快恢复,为她整理着衣袖,解释道:“这嫁衣可是找京中最好的绣坊,十几个绣娘赶了两月的工才做出来的,嫁衣就是这样,为了显身材便做得紧了些。”
鬼才信这话!
沈明月解开腰间束带,顿觉从深水解脱出来一般,脱掉外袍随便一扔,立即有婢女上前接住。
“我都没在京中,你们照谁的尺寸做的?还是说姨娘没穿过嫁衣,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话直戳李氏心窝子,大姑娘不屑一顾的东西,是她这辈子的可望而不可及。
当初李氏被一顶小轿、在傍晚时分悄悄从侧门抬进柳家,没有夫家接亲、没有娘家送嫁、没有锣鼓吹打、没有宾客贺喜,甚至连个喜帕都没有,更别说拜天地、敬父母这些仪式。
她面上再也挂不住,却也不能发作,冷冷地说道:“姑娘父亲今日忙着应酬宾客,无暇与姑娘道别,命我今日陪伴姑娘。”
沈明月才不管她高兴不高兴,“哼!是看着我别给你们惹事吧!”
一个嬷嬷看不过去,不管常嬷嬷给她使的眼色,出言道:“姑娘这可冤屈姨娘了,老爷与姨娘为姑娘辛苦操持,姑娘别……”
这话听着真是别扭,沈明月好似吃了枪砂一般,掉转枪口,朝向说话之人。
“为我操持?说得好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们有多委屈。姨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要让我乖乖听话的也可以,不过……”沈明月摘下头上的凤冠丢在梳妆台上,这东西沉甸甸地坠得她头痛。
随后伸出两根手指晃动一下,“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李氏摆正凤冠,僵硬着手指梳理凤凰喙上衔着的流苏,“姑娘请讲。”
“第一,我要莺儿陪嫁;第二,我要营州运过来的东西做嫁妆。”
李氏听完手指放松,抚着凤冠上的玉饰轻笑一下,“姑娘放心,主君已安排好,大夫人留下的东西已全部写进嫁妆单子,还有聘礼也一并给姑娘带走。”
她说着示意常嬷嬷将嫁妆清单拿出。
沈明月接过并没有打开,往梳妆台上一拍,“姨娘爽快,我信得过,那莺儿陪嫁一事呢?”
“也已安排好,给姑娘安排了四名陪嫁婢女,常嬷嬷暂时跟过去帮衬姑娘,至于莺儿,主君已决定收为养女,以后的吃穿用度与姑娘一样。”
李氏说完又是一笑。
这笑令沈明月浑身发毛,自己这点小计划全在人家掌握之中,既然对方采用拖延战术,那她也只能以退为进。
“姨娘想得周全,但这么多婢女倒也用不着,这样,常嬷嬷随我同去,等我安顿下来就来接莺儿。”
李氏迟疑道:“这件事,我还需同主君商量。”
“姨娘担心什么呢?是担心我说柳家坏话,还是担心我会苛待常嬷嬷?”
沈明月说完向李氏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而后又看向常嬷嬷,微笑道:“还没谢过嬷嬷这一路上的悉心照顾。”
她想,既然柳慕云的未婚夫家位高权重,现在不利用白不利用。
常嬷嬷心虚,听得心惊肉跳,满脸堆笑,“不敢不敢,是奴婢应该的。”
李氏的重点则在前半句,“自然都不是,姑娘是柳家人,与父母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会维护自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明月将这几个咬得极重,随后语气变得轻松,“姨娘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其它的……还用得着我再多说吗?”
“此事自然依着姑娘。”
沈明月站起来,本想做个什么礼仪动作来表示诚意,但好像除了握手和拱手,其它的都不会,干脆背过手去,“好,痛快,姨娘放心,我不会食言,希望姨娘也能守约。”
李氏起身,“也请姑娘放心。”
如此,协议达成,只等婚礼过后互换人质。
婚礼在即,沈明月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要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那里的情况是不是和分析的一致?对方会是个怎样的人?她甚至想那家人会不会让她陪葬。
胡思乱想中,一个身影不断出现,频频引得她将注意力转移。
他在哪里?在营州?还是在邺京?听说他早有婚约,大概此时已成婚了吧。
以后同在京城,不知会不会有机会相见,但若见面了,她也只能装作不认识,毕竟以后她只是柳慕云,但她永远会记住他的名字,记住他这个人。
可他呢?还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沈明月的人吗?
她悄悄擦掉眼角的一滴泪,心中发空,以前总想着要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现在真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会觉得悲伤。
他走过的这一程,有过期待、有过落空、有过回望,若有机会,她还是想对他说一句:我不是细作。
但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柳府忙忙碌碌,嘈杂声在入夜后消散,只有寒风不知疲惫,一点点将长夜吹散。
东方刚见鱼肚白,就有人来为沈明月梳妆,婚礼虽在黄昏,但此时就要准备,一旦装扮好就再不允许再行动,为了减少如厕,连吃喝都不给,沈明月后悔昨日的粥没多喝两碗。
柳府内外锣鼓喧天、一片喜庆,红地毯直铺到门口的大街上,晌午过后,由礼部众官员组成的迎亲队伍到柳家接亲。
这一日,沈明月觉得自身已不是木偶,简直成了布偶,由常嬷嬷随意摆弄,在祝词贺喜、锣鼓喧天声中,她最终坐到了婚床上,门轴转动,将喧嚣隔绝,忽觉天地安静下来。
她的视线只有喜帕下面窄窄的一片,这范围内皆是红艳艳,绣着鸳鸯的锦缎被褥上撒着美好寓意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再美好的寓意不及能填饱肚子来得实惠,她刚想伸手拿几个红枣充饥,就被常嬷嬷按了回去。
此时身体的疲惫、腹中的饥饿,都在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生命,沈明月已有些眼花,心慌得厉害,脖子几乎被压断,前胸也贴到脊梁骨上。
恍恍惚惚中她知道人来人往,可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人语声,她想,这户人家的规矩可真是严苛。
忽而,那一片视线中出现半截男子身影,那两步走路的姿势似曾相识。
顾洲?
这个名字闪现在脑中,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为什么会想到他。
接着是一声充斥着紧张与不安的深呼吸,这下她已十分确定。
一把扯下盖头,眼前一袭红袍的身影与脑中的形象重合,震惊冲破躯体的束缚,尽数展现在脸上。
“顾洲!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