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大观园飘着柳絮,林桐倚在沁芳亭的朱栏上,看着水溶和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阿砚举着自制的竹蜻蜓满场跑,阿乔追在后面笑得跌坐在海棠花堆里,花瓣簌簌落在她的茜色襦裙上。远处传来画舫的丝竹声,却盖不过廊下女眷们的说笑声—这里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压抑的贾府。
“林妹妹,快来看!”李纨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她今日换了件月白缠枝莲纹褙子,袖口绣着金线勾勒的几何纹样,倒比从前素净的衣裳更显精神。她手里攥着块蜀锦帕子,上面绣着两只振翅的蝴蝶,“这是巧姐儿新创的针法,说是照着你教的西洋透视画改的。”
林桐接过帕子细看,针脚细密处竟真有光影流动的错觉。巧姐儿如今已是稻香村刺绣坊的掌事,带着府里的丫头们把 “稻香纹样”卖到了扬州。她想起初见李纨时,那个只知捧着《女诫》枯坐的寡妇,再看眼前眼里有光的妇人,不禁笑道:“嫂嫂现在倒比我更像个生意人了。”
正说着,宝钗提着裙裾走来,鬓边别着支白玉兰簪,倒与她身上的月白襦裙相得益彰。自从接手女子书塾,她倒褪去了几分刻板,见林桐盯着她的簪子看,便笑道:“这是宝玉前日在琉璃厂淘的,说配我的新衣裳正好。”
林桐挑眉:“难得宝玉如今还有这份心思?”
宝钗抿嘴轻笑,眼底却无任何波澜:“他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工坊上,说是要改良纺织机。前日还央着琏二哥从江南运来新式水车的图纸。”她顿了顿,声音放轻,“这样也好,各有各的安生。”
远处传来孩童的欢呼声,只见宝玉蹲在假山旁,正给一群小丫头们展示他做的竹鸟笼。笼中养着只灰雀,见有人来,便扑棱棱地撞着笼门。宝玉手忙脚乱地去护笼子,惹得孩子们笑作一团。林桐望着那个曾经只知在胭脂堆里打滚的公子哥儿,如今竟也有了烟火气,不禁感慨万千。
“三姨来了!”阿乔突然指着曲径那头喊道。探春骑着高头大马而来,一身猩红箭袖英姿飒爽,身后跟着几个捧着账簿的小厮。她在沁芳亭前下马,随手摘下披风递给丫鬟,鬓角还沾着些尘土:“扬州的茶商闹了些麻烦,我去料理了几日。”
李纨递上茶盏:“又是什么烦心事?”
“不过是些陈规陋习”探春饮了口茶,目光扫过亭外的荷塘,“那些老顽固非要按旧例收茶税,我把林姐姐教我的复式记账法拿出来一算,他们倒都没话说了。”她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倒是沈郎新设计的茶叶烘干机,这次派上了大用场。”
众人皆知她口中的沈郎是沈子衡,那个曾为她的一篇策论倾倒的才子。二人成婚后,一个主理茶庄,一个钻研水利,倒比寻常夫妻更多了几分知己的情分。林桐想起原著中探春远嫁的凄凉,再看眼前意气风发的女子,只觉恍若隔世。
“林姐姐!三姐姐!”惜春的声音从紫藤花架下传来,她抱着画卷跌跌撞撞跑过来,月白裙角沾着草屑,“你们快跟我来,暖香坞的画案遭了水灾啦!”
探春刚下马解下披风,闻言挑眉:“又打翻了砚台?”
“不是砚台!”惜春急得跺脚,发间的珊瑚珠坠子晃得叮当作响,“是今晨下雨,窗没关紧,雨水泼在《四季图》上了!”她拽着林桐的袖子就往回走,发梢还沾着片紫藤花瓣,“林姐姐最会救画,快帮我瞧瞧还能不能救!”
三人沿着九曲桥往暖香坞走,探春随手摘了朵紫藤花别在惜春发间:“瞧瞧你,慌得连发带都歪了。不过是张画,你日日闷在屋里画这些,倒不如跟我去茶庄看新收的雨前龙井。”
“才不去!”惜春气鼓鼓地摇头,“我昨儿刚跟琉璃厂的周掌柜说好,这组画要做春日特展的头幅呢!”
林桐被她拽得快走两步,忽然瞥见游廊尽头的贾琏正和王熙凤并肩走来。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王熙凤抬手戳了戳贾琏的胸口,贾琏便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个锦盒,惹得她眉眼弯弯。想起三日前议事厅里,水溶曾指着密报对她低语:“忠顺王府的人在查贾琏的当铺流水”,林桐不禁会心一笑—这对曾经针尖对麦芒的夫妻,如今倒像两棵共生的树,根须缠绕,枝叶相摇,竟比新婚时更多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温情。
暖香坞里,画案上的《四季图》正摊在宣纸上,山水楼阁被雨水晕染得一片模糊。惜春扑在案边叹气,探春却凑过去细看:“这墨色晕得倒像烟岚,林姐姐,你瞧这处” 她指尖点了点画面左下角,“像不像我们去年在凸碧山庄看的云海?”
林桐拿起狼毫笔,沾了些赭石色在掌心揉开:“云雾有了,便差几只飞鸟。”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三只白鹭振翅而起,翅膀边缘沾着淡墨,倒像是刚从雾里钻出来,“古人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这雨水倒替你锁了烟霞。”
惜春眼睛一亮,立刻拿起调色盘:“那我再补几丛修竹!林姐姐你看,用花青混着藤黄,是不是更有春日的生意?”
探春见她总算破涕为笑,便从袖中掏出个锦盒:“给你带了好东西—江南来的螺子黛,据说蘸水即香。”
“真的?”惜春立刻放下画笔,打开锦盒便凑到鼻尖闻,“好香!比上回宝姐姐送的波斯香料还雅致!”
林桐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初入贾府时,惜春总爱躲在佛堂里抄经,笔下除了莲花便是菩萨。曾在中秋宴上,她偷偷把画着嫦娥的绢帕塞进炭火,只因怕被说“不守闺训”。哪像如今,会为了一幅画急得掉眼泪,会为了一支新笔欢欣雀跃。她转头望向窗外,只见水溶正带着孩子们往这边走,阿砚举着风筝跑在最前头,阿乔手里攥着朵蒲公英,金黄金黄的绒球在风里轻轻颤动。
正说话间,前院小厮一路小跑而来,额角沁着汗珠,见着探春便作揖:“三姑娘,二奶奶请您去前院库房,说是新到的茶砖出了岔子!”
探春挑眉,将锦盒往惜春手里一塞:“瞧瞧,说曹操曹操到。”她转身对林桐道:“林姐姐帮惜春补完画便来前院,我去瞧瞧那些老茶商又耍什么花样。” 说罢甩袖出门,猩红箭袖在廊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
林桐看着惜春专注调色的模样,忽闻远处传来王熙凤的笑骂声:“贾琏你作死!这纺车齿轮若是砸了我的织锦—”声音混着器械碰撞声,倒比春日的莺啼更显鲜活。她嗅着暖香坞里混合的墨香与螺子黛香,忽然想起现代画室里的松节油气息,摇头失笑,拿起笔又添了几笔流泉,看着画面上渐渐清晰的春日山水,忽然觉得这满室墨香,竟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暮色漫过屋脊时,贾琏满头大汗地跑来,手里攥着封加急信件:“不好了,忠顺王府又在朝堂上弹劾咱们!”
林桐接过信件,扫过“私通外官、扰乱商市”等罪名,指尖不禁收紧。三日前深夜,水溶曾在书房展开舆图,用朱砂笔圈出忠顺王府名下的七处当铺,如今那些红圈正密密麻麻印在她掌心。她抬眼望向水溶,却见他神色镇定,袖中露出半卷密报—那是御史台今早传来的当铺假银票证据。
“莫慌”水溶展开信件,目光扫过字迹,“三日前,他们在城西当铺换了二十张假银票。”他指尖轻叩信纸,火漆印在烛火下泛着暗红,“这些证据足够让忠顺王府的‘聚宝盆’变成‘罪证匣’。”
贾琏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当铺钥匙—那是前日王熙凤刚给他配的新钥,刻着“同昌”二字。
“你去稳住各商铺掌柜,尤其江南来的丝绸庄,”水溶转向贾琏,“让他们备好近三年的税单副本,重点是与沈家茶庄的联运记录。
“我这就去取当票底册!”贾琏拍着大腿站起身,却因动作太急碰翻了烛台。王熙凤眼疾手快扶住烛台,顺带拍了下他的手背。
“慌什么?”她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里面是叠得整齐的油纸,“早让平儿把当铺流水誊抄好了,你带着这个去,比你现找快十倍。”
贾琏看着锦盒里的字迹,忽然想起去年他因尤二姐之事被王熙凤锁在书房时,正是这双手熬夜替他整理烂账。他喉头动了动,伸手接过锦盒:“谢……谢二奶奶。”
“少废话”王熙凤别过脸,耳尖却泛起薄红,“快去快回,若敢在外头耽搁 ,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不敢不敢!”贾琏笑着倒退两步,忽然又转身,从袖中掏出个胭脂盒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扬州新出的玫瑰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