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钻进衣领,凉意直透心底。孟浩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来长安,登上巍峨的钟南山,也曾这样望着云海翻涌,那时以为天地浩大,总有一日能乘风而起,却不曾料,年过四十,却仍是一事无成,铩羽而归。
王维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柳树下,远远地望着金榜前沸腾的举子们,有人放生大笑,志得意满;有人垂泪痛哭,满脸绝望。有人激动晕倒,有人形状癫狂……均是为了仕途和名利。
他想起那年自己等放榜,还是同一个地方,还是那张红榜,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细想原也不奇怪,毕竟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了。
十年后的今日,站在记忆的节点,再回想当时,他脑海中涌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当年祖咏落榜、綦毋潜落榜,如今孟浩然也名落孙山,他们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却落得失意而归,那么,自己呢?
自己如若不是出身于“五门七望”的高门世家,如果没有崔九将自己引荐到岐王府,结识宁王和玉真公主,那么,自己还能金榜题名,做得了那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状元郎吗?
大唐的进士极少,每年平均二十来个名额,而且大多数都给了名门望族。他越想越是紧张,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心上,可他却不能宣之于口,他也不知该如何规劝视为兄长般的孟浩然。
他心里也曾暗自埋怨孟浩然,平日里何等洒落不羁,风流惆怅?可怎地一跪倒圣人面前,不但口吃,还口不择言,天赐的机缘,不知道好好把握,不但没能封管,反而得罪的天子?
可转念又一想,孟浩然一节白丁,从没见过帝王,第一次面圣难免紧张。又因为太在意这次“终极干谒”,难免发挥失常。想到这里,他心里对这位年长十来岁的兄长,既同情又替他觉的悲伤。
陪在身侧的阿得,见主子默默沉思,面露怜悯和悲戚,轻咳一声,出言提醒:“公子,孟夫子要出发了。”
"孟兄且留步!"王维这才惊醒,忙追了上去,孟浩然的青驴已啃了半筐萩草。他解下腰间玉笛递过去:"此物随我多年,今赠与兄长,见笛如见故人。"
孟浩然接过玉笛,触手温润如旧友掌心。他忽地笑了,眼角细纹里盛着三月春水:"摩诘可知,我昨夜梦见什么?梦见你我仍是少年郎,在东都洛阳写诗说文,太白舞剑,贤弟抚琴,漫山飞舞的桃花都作知音。"
江船即将启航时,孟浩然取出诗笺。王维展开细看,见上面墨迹淋漓:"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字迹潦草处,似有泪痕洇湿。
"好个'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王维抚掌而笑,眼角却泛起湿意。他解下佩了十年的玉螭纹剑佩,系在孟浩然行囊上:"此物可辟邪祟,兄长带着,权当小弟伴你左右。"心里却想,此玉佩名贵,关键的时候可以去当铺折换银两,能在紧急关头,帮孟浩然度过难关。
孟浩然接过时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忽然想起那年洛阳酒肆的初遇。那时恰逢王维第一次出门游历,再后来王维新科及第,锦袍玉带打马游街,潇洒过长安,而今他已为官十载,而年长十岁的自己尚是一届白衣,在长安苦等荐书而不可得,再一次名落孙山不说,还惹了当今天子不快,此生仕途无望。
不禁悲叹,想来此生,终究是仕途无望,报国无门了。
船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催促客人登船。孟浩然背上旧青布包袱被雨水洇成深色,他也浑不在意,朗声笑道:"当遂平生志,归卧南山陲。"笑声惊起芦苇丛中白鹭,振翅掠过浑浊的河水。
王维独立江岸,看那叶孤舟渐成天际墨痕。暮色四合时,他摸出怀中玉笛,吹的却是孟浩然那首《留别王维》。笛声清越,惊落满树柳絮,纷纷扬扬落满空荡荡的江滩。远处酒肆传来断续的《阳关三叠》,混着江涛声,恍若当年大明宫的暮鼓晨钟。
数日后,秘书承的校书放樟木箱底,多了幅未完成的《襄阳烟雨图》。画中青衫客负手立于舟头,远处山色空蒙,唯有岸边垂柳用金粉细细勾了轮廓,在暮春的熏风里摇曳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