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下来,又叫那使者洗净了脸:“你有此想,也是人之常情,我自然准许,然而你现下形貌狼狈,叫松吉看了,或许会起疑——不准让她知晓她兄长离世之事!她腹中的孩儿是无比珍贵的!”
使者为了见松吉,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可是他收拾妥帖,见过了松吉本人之后,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只那么悄悄地走了。
和他一样不信这个消息的素婉,就步他后尘,也跑去看松吉了。
她和松吉之间有些投糖送饼的往事,松吉对她便显然更加亲切些。
非但痛快地承认了自己有了身孕的事,还许她摸摸自己的肚皮。
素婉心里叹了一口气。
松吉有孕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隔着宽大的袍服目测,总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她握着素婉的手,让她定要轻轻碰碰的时候,眉目之中的欢喜与小心,总无法作假。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一个婴儿的到来,足以彻底改变她父母的关系呀。
好在目下,松吉和布勒尔这对小夫妇仍旧相敬如冰——提到布勒尔,松吉眼中暖暖的、软软的、快乐的光就消失了,留下的尽是漠然和冷淡。
或许还有一点儿恨罢。
女子的母性会让她们情不自禁地爱自己的儿女,可是,这种爱意不一定会过渡到儿女的父亲身上去。
尤其布勒尔这个人,他一点儿也不可爱。
小妻子怀了身子,连他的父母都要宠着她,他却寻些相好,日日在外流连。
直将他的母亲气得切齿:“万幸是松吉先有了身子,要是先在外头弄出一个孩子来,松吉该多伤心啊,这结亲反而要结成仇!”
回家探亲的阿檀也很恼怒,找到布勒尔骂他:“你这不是虐待松吉吗?松吉没了兄长,父亲又重病,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
怎么能?
他就是能!
他就是认定了如何对待松吉都无妨,这个女人怀了他的骨肉,原本强大的母家如今也不成了,连个给她撑腰的人都没有!
她就是不高兴了,又能怎么样?
布勒尔就懒洋洋地对阿檀说:“姐姐不用嘲骂我,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她松吉要是姐姐这样勇悍善战的,我必格外尊敬她些。可她就是个软囔囔的性子嘛——我们夫妇相处的事儿,轮不到姐姐来管,姐姐若是这么有闲,不如自己早点儿生个儿子。”
阿檀气坏了,她和布勒尔打了一架,大获全胜,但她总不能把布勒尔绑去妻子面前做个好丈夫罢!
她怜惜松吉,就拉着素婉,无事便去找松吉说话,指望为这可怜的小妇人排忧解闷。
松吉初时见到她们俩时,还要强颜欢笑,可时间久了,也敢在她们面前流露出忧伤苦闷的神色了。
她的生活当然是不快乐的,在那顶漂亮的大毡帐中,一切都闪闪发光,只有主人本人,悄悄地黯淡着。
她像是一只被不停地磕击的瓷盏,光滑闪亮的釉面已经损坏了,露出粗糙无光的胎底来。
可她还这么年轻。
阿檀悄悄骂布勒尔不是东西,又说:“若是叫松吉的父亲知晓她受这样的苦,怕是恨不得把布勒尔杀了呢。”
素婉道:“恨大约是有这样恨,可真要动手,他也不敢啊。”
他都那么一把年岁了,便是能好起来,好到能自己上马征战,最要紧的一件事也是替儿子报仇,其次是将独子的遗孤养大。
这就注定他既不能得罪了亦勒部,也不敢和亦勒部走得太近。
他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哪里还有心力来关照女儿呢?
“有时候,我都想着,松吉该找个情人!她嫁的这是什么猪狗汉子,要他有什么用处!”阿檀气咻咻地说。
“快不要提这个。”素婉道,“你若是有个情人,你的男人是不敢说什么的,可是她要是有情人,咱们阿爷立时便能把塔古部抛下不管。她怎么敢呢?”
“真是可笑,塔古部好好儿的时候,把她嫁出来,到我们这里做妇人,只给牲畜和财货做陪嫁,却连二百户百姓都没给。如今不好了,却要她为他们忍气吞声。”阿檀道,“这公平吗,阿姐?”
“依我看是不公平,可你若是去问她呢?”
阿檀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她一定会说这是该的,可气。她这样忍耐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素婉摇头,这个话题她不想谈。
若是按照寻常的说法,应是松吉的丈夫做了首领,然后死掉,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时候——等那一天到来,松吉自然也就不用忍了。
那会儿她就是部落里说一不二的女王。
但大伙儿都知道,应该不会有那一天。
亦勒部里,除了布勒尔和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他做首领。
不得人心也便罢了,便连本事,他也没比别人强……不,说得不客气些罢,他还不如旁人呢。
塔里讷钦按着塔古部的恳求,在次年春天派出兵马,要给曼楚克报仇时,就是布勒尔率先出击,结果打了一个极为彻底的败仗。
非但交待了几千名士兵的性命,还丢了最宜提前布防的山口。
布勒尔自己是回来了,虽然受了点儿伤罢,总归还是四肢俱全。
但无论是塔里讷钦还是塔古部的首领,瞧着他时,心情都那么不好。
即便他们谁也没打算把自己的部族交给布勒尔,然而看着败家子出现在自己跟前,还不能把他拖出去打死,总归是一件非常丧气的事!
尤其这个败家子还没有任何做错事的愧疚,他说:“敌军很是凶猛,一个个浑不要命了一般,又有一身铁甲,我们实在不是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