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场无声的对峙。
张医师擦擦额上的汗,心里不懂为什么要让他面对两块沉默的石头。他迅速回忆着什么样的话才能扰动沈疏香的心。
与沈疏香相处的每个瞬间如走马灯般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起初是看不上这个小姑娘的,觉得她娇弱又胆小,还与裴将军和太子熟识,指不定又是什么惹不起的贵人。
可是后来发现她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采药煎药分药,缝伤接骨包扎伤口,人体穴位经络,各式药方,记得又快又好,还能抽时间去厨房帮老刘做饭。
唯一的缺点是……
想到这,他清了清嗓,假意叹道:“疏香,你今日煎药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连个药罐子都看不好呢?还好只是划伤了裴将军,若是瓷片扎入身体,若是被药液烫伤,到时候可不是包扎个伤口这么简单了,你往后须得当心些……”
“啪嗒!”
茶盏磕在桌上的声音震得他一激灵,他抬眼才见裴时与面色不善,硬生生将后面对沈疏香的推脱指责全部咽下。
完了,说过头了,没刺到沈疏香反而刺到裴时与了。
忽有冷香袭近,素白指尖掠过案角,伤药瞬间消失不见。
他如蒙大赦地起身:“这才好,这才好,疏香,裴将军的伤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我去看看那个……那个炉子上煎的药如何了,可别再炸了。”
离开后还不忘给两人带上房门,不料他刚一转身便撞见拿着不知何物的阿旭。
真是头疼。
他快步迎了上去,揽过阿旭的肩,将他拖往了相反的方向:“阿旭,疏香还没回来,你知道她在哪么?我还有好多活等着她干呢,咱们快去街上寻寻她,这丫头真是愁人呢。”
沈疏香的裙摆上还残留着今晨的药渍,她想起药罐炸裂之时,确实是裴时与将她护在怀里,替她挡下了那些飞溅的瓷片。
借着烛光,可以明显看到裴时与的下颌和脖颈上有两道伤痕,早该结痂的伤口如今却渗着血。
她俯身靠近坐着的裴时与,正要抖落药粉的手猛然顿住,而后去柜台拿了个铜镊子来,解释道:“伤口里有碎屑,得先挑出来。”
裴时与轻轻“嗯”了一声。
镊尖触到伤口时,裴时与的喉结微微滚动,沈疏香不得不单手托住他的下颌。
这是个精细活,费眼费力,且她得倾身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没一会手臂肩颈就开始酸痛。
过了许久,她微不可闻的叹气声过后,终于放下了镊子,开始包扎伤口。
直到一切结束,她收拾好东西,裴时与才说出了第一句话:“为何哭了一天?”
她沉默不语,又坐回了柜台后,写着药方。
“为何消失了一天?”裴时与起身挡住了烛光,她不得不停笔。
“今日心情不好,为自己流几滴眼泪罢了……消失,是因为我想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眼溪州城。”
她竭力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话音刚落,便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滑下,滴在刚写好的药方上,墨迹晕成黑乎乎的一片。
她在心里怒骂自己不争气。
带着厚茧的手指抚过她的眼尾,摩挲着她柔嫩的脸颊,刺激得她眼泪越发多起来。
“为何心情不好?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
是明知故问的试探,按她的脾性,应该打掉这只手,然而她只是仰起脸问道:“裴时与,明知痛苦没有结果的事情,你还会去做么?”
她是无根无源的命,她非此间人,她终有一日是要离开的。
她的心在跳,可不该在此刻跳动,他们之间隔着十九个年岁,她在这,甚至连一缕魂都算不上。
不料裴时与笑着应她:“何为痛苦,就如你此刻流泪,是在痛苦自己没有做那件事,还是在痛苦自己做了那件事?何为结果呢?是得到你想要的结局还是经历过便好?”
“那我问问你,你如今愿意问我这句真心话,是痛还是欢?而你这样望着我,又算不算一种果?”
“诡辩。”
见她神色软和,裴时与俯身靠近:“这怎么能是诡辩?分明是真道理,沈夫子也该好好学学。”
沈疏香将他眉宇间的温柔看得真切,在她的心陷入那双眼睛里之前,及时地别过了脸。
她有和谢知凌一脉相承的冷淡声线,一脉相承的无情神色。
“可是我不会,有些事,我不该想,不会想,不该做,也不会做。”
在接受如今的生活之后,她再未和别人提过自己的来处,毕竟自己也确实是鲜活真实的存在。
可是那又如何,这个谜,或者说是机缘,她一刻也不敢忘。
裴时与的笑意僵在唇角,这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可总觉隐隐不安,不太对劲。
“沈疏香,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说绕口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