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莱雅的笑容在我的预期之外。印象里,金织女士没到不苟言笑的地步,但也并不是偏爱这种表情的人。
我拒绝的理由确实荒谬,但我猜这还不至于让金织女士笑起来。
这份忽然的笑,猛地让我想起昔涟,心里不免有一点寂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关于她的秘密。
而她与另一位神的约定,其中内容,我不得而知……或许她认为还没到告诉我全部的时候,所以我宁肯相信她没有真正死去。
如此相似的笑容,如出一辙的洞察、敏锐,像早已预见未来。
区别只在于,昔涟总带着笑,我从不觉得稀奇。
“您……”我困惑地皱起眉,“是明白了什么?”
“我想,这与明白相去甚远。”阿格莱雅说,“只是作为你的临时监护人,我有义务关照你的学习与生活,也因此在其中注意到一些连本人都没能察觉到的细节。”
其实平心而论,我觉得阿格莱雅并不是传闻中那副铁石心肠的形象。
她应当是个挺温柔的人。
“是什么,”我收敛心神,不想再在千岁有余的长辈面前露出神色波动,而那充满洞察力的目光,我一心想要回避,“您……发现了什么?”
“是否也有人曾对你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样的话?”
“我相信你的内心并不如你语言表达那般——厌弃人类。”阿格莱雅顿了顿,“通常来说,这预示你内心仍有未尽的希望。”
我矢口否认:“她没有明明白白地这样说过……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与阿格莱雅久久对视着。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的内心没有找到知己一般的幸福快乐,只有被看穿的难堪、羞耻和郁闷。
阿格莱雅女士如她所说,已经离奥赫玛的人们很遥远了。或许于她而言,我内心产生的情感波动也十分陌生吧。
我本以为她会体贴地带过话题,不再与我谈论我隐秘的心路历程——白厄总会这样做。
但阿格莱雅似乎另有打算,起了追根究底的念头。
“你在回避这一切,不论是责任,还是未知的未来。”她说,“这不禁令我思考,是否有人伤害过你,是否有人辜负过你的信任,又或者,是否你经历过无数个无助的时刻?”
我缄默不语。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感觉痛苦的荆棘在捆缚胸膛中的心脏。
我全无记忆,很多时候,我甚至无法理清自己思想的来源。
想要在浪漫半神的金线下隐藏内心是非常困难的事,然而我的秘密不能暴露在日光之下,不论隐瞒有多么艰难,我都不得不这样做。
“阿格莱雅女士,我自有记忆起就在群山之间流浪。您所说的背叛、无助,”我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闭了一下眼睛,“我很肯定,我没有任何印象。”
“你在发抖。”
“……请原谅,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在恐惧。但这份恐惧并不面向我。”
“或许是的。”
“我知道你与阿那克萨戈拉斯的接触。早些时候,我与他见了一面。虽然过程中我们不太对付,但有关于你的话题上,我们的态度倒是出奇得统一。”
我猛地抬头,忽的有些紧张。
“你的灵魂并不完整。”
——这我当然清楚。
在童年时,我便触及RPG游戏系统的部分真相,完美的全知系统。尽管在我眼中,#真远远不够完美。
它揭露的信息已然表明,我如今使用的身体是试验体003号。在此之前,必然还会有001与002,以及原本的身体。
#真称我真正的身体处在修复之中,但鬼知道在哪儿。
一切奥秘只有拿到全部记忆才能解开。
但我对此全无头绪。
我的灵魂在哪里,我的身体在哪里,我来翁法罗斯做什么,我又为什么意外闯入了轮回?我同样一无所知。
“你的记忆或许随之遗失了。”阿格莱雅语气平淡,“但这也揭示了一个事实,你的身份并不如表面这般简单——确实如此,你从未真正掩饰过你与众不同的天赋。”
我站在原地,开始思考阿格莱雅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自己又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我没得到任何答案,因为我连自己来到翁法罗斯的意图是什么都不清楚。
“但白厄与你一同长大,这段经历绝无作假。在这两日,我才得知阿那克萨戈拉斯提起的这件事情。叫你来云石天宫是为了问清楚,不必紧张。”
“我以为……您会直接使用金线拷问的手段。”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过去的六年时间里,你厄运缠身,却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人。甚至在金线笼罩的角落里,你愿意向陌生人伸出援手。我想,我理应给予足够分量的信任。”
“……是吗?”
“当然,如果你希望,金线会检测你话语的真实性。”
“您直接用上就好了,不必告诉我。”
阿格莱雅笑了一声:“你很坦诚,也有一点孩子气。”
我目光游移,只说道:“我想,这不足以令您如此信任我。”
“你很聪明。”
“我只是明白您完成逐火之旅、守护奥赫玛的决心。”
“那么……”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如此信任我。人类本就复杂,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同样可以完成毁灭世界的恶行。”
“吾师曾向我揭示预言。出人意料的是,预言中出现了你的身影。你希望得知其中的内容吗?”
预言和昔涟的占卜一样让人头大。
至少我得知了阿格莱雅信任我的原因——这与其说是信任我,不如说是深度信任缇宝与她的预言。
往好处想吧!我在她心里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否则还听不见这些解释呢。
“不,还是不必了。能让您如此信任我,想必我的结局不怎么样。”我说,“我可不想带着‘我死得很惨’这种想法生活,您还是别告诉我了。”
阿格莱雅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则预言想必很早以前就出现了。
但阿格莱雅从没向我提起过它的存在,她一切如常,像位真正的长辈一样不远不近地关照着我的生活。
这份恩情早已还不清了,我没有什么理由心怀怨怼。何况,我的未来只会是我的选择。我不必要责怪未来的自己。
“您直接问吧,我知道的不多,但会尽力回答。”我说。
阿格莱雅点头。她颇为坦诚地看了我一眼,眼底还带着一丝放松。
“还记得自己真正的来处吗?”她问。
“天外。”
“天外……远在天空泰坦艾格勒掌控的领域之外吗?”
“是的。”
“那么,还记得自己真实的身份与来意吗?”
“魔王。但来意,我也不清楚。”
“魔王是字面意义上的‘众魔的君王’,还是神话传说中奴役众生的恶魔?”
“我不记得了。”
我不可能袒露昔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一切都隐藏在迷雾之中,我不能轻率地做出回答。
但我确实不记得,而这已然足够她做出推断,明白我灵魂残缺的原因了。
“我倾向于前者。”阿格莱雅淡淡道。
“……什么?”
“还记得我方才提出的问题吗——你有想过成为领袖吗?”
在那双涣散的眼眸中,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面庞。
那样镇定,那样冷静,那样不容置疑。
阿格莱雅向我陈述了她曾经的困惑。
在她眼中,我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孩子,几乎无法与人群融合在一起。这不是因为我拥有神明的权柄,而是因为我的傲然、武断以及时隐时现的轻蔑与满不在乎。
“领袖与君王不同。”阿格莱雅说,“但相同的是,当人们将信任交托给他们时,他们便成为了不会错也不能错的人。”
……原来如此。
金织的权能完全足以窥视人内心的幽微——得到它的代价是人性的流失。
阿格莱雅已然看出我面对选择时表露出的武断与坚决的来处,并由此解答了她的满心疑惑。
这甚至快我一步。
君王确实如此。但天才何尝不是?
我真的是皇帝吗……这么多年的乡村热情铁锅炖,终究是错付了。
“好了,问询结束,接下来便是我要嘱咐你的第二件事了。”
我诧异地看向阿格莱雅。
而她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