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我与陛下之间的事,本就知之者甚少。”
“后来……听闻陛下大病一场,先帝大怒,将东宫的侍从宫人尽数杖毙……”
沈曦岚继续回忆道,
“数日后,钦天监又测出宫中有与陛下八字犯冲者,故而陛下久病不愈…先帝遂以此为由,各宫中但凡略微知晓此事之人,一个不留…”
“之后…宫中便是有几个人做了漏网之鱼,略有耳闻的…也再不敢说起了…”
尽数杖毙…彼时照料东宫的侍从加上各宫中人,只怕…不下千人…
先帝这般做…瞧来…却更像是…杀人灭口…
祝云脑海中浮起宫人血肉横飞哀嚎遍天的模样,不由毛骨悚然…
她半天才找回声音,
“先帝…先帝这是……”
声音却是止不住在发抖…
沈曦岚继续平静道,
“先帝要一个能继承大统的皇太子,就容不下一个痴情的昆仑,尤其…这个昆仑…”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苍白的苦笑,低下头去…
“这个昆仑…喜欢上的……还是早已被他视为眼中钉的沈家之子…”
祝云听完,只觉脊背发凉…
众所周知,废后幼时随母入宫,先帝见之大喜,不日下旨将他定为未来的太子妃,只待行完弱冠之礼便要嫁入东宫。
此事…在废后之前,一直为民间津津乐道…
眼下想来…
只怕先帝从那时起,便想着以此牵制丞相,来日伺机将沈氏一族连根拔起……
而所谓的太子妃,反而更像是,先帝扣押在宫中的一枚人质罢了……
只可惜…先帝却没算到,太子会真的,爱上了这枚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棋子……
所以…才有了后面让人前尘尽忘的大病,才会下狠手,在数日之间,将众多无辜宫人尽数打死…
待祝云理清了前因后果,不禁浑身皆出了一身冷汗。
沈曦岚面色如常,抱着孩子倚靠在床头,只神色略带了一丝疲惫。
这段往事已然被独自埋藏在心底太久,久到,如今续续道来,沈曦岚只觉恍然隔世。竟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
酣睡中的孩子要哭不哭地呢哦起来,沈曦岚忙将他抱起来,有些笨拙地轻轻摇晃着,半晌,孩子复又平静下来,继续沉沉睡去。
祝云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望着沈曦岚对着孩子露出的温柔笑靥,心头却是堵得发酸,
“那您…为何…”
一开口不知怎么已带了泣音,
“您为何…不告知陛下…”
良久,沈曦岚手下凝滞,他见孩子终于睡得安稳了,这才抬起头来,望着祝云,
却久久不曾回答,
祝云迎了他的目光,此时方才了然。方才她竟是一时乱了心神,才会口不择言。
是了…且不说陛下会不会信…
便是记起了一切…
丞相只手遮天,党羽遍地,以陛下铁血手腕,沈氏一族,只怕终究还是难逃覆灭…
如此一想,便从心底也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
“可是…”
祝云却仍是不愿放弃,
“至少…他会护着您…”
沈曦岚闻言,却是自嘲地笑了,那笑却是惨白的,
“身为人子…他们惨遭屠戮时,我没有一起共赴黄泉已是不孝至极。”
他望着祝云的双眼,仿佛在说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如此,我还能继续,安心地做他的中宫皇后吗?”
祝云已忍不住泪如雨下,
可是,从始至终,您从不曾有何过错…您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她拼命地摇头,
“不…无论如何…这一切的苦和难…”
“都不该是您独自一人承受…”
沈曦岚疲惫至极地阖上了双眼,往后靠去。
他的眼角,那滴滚烫眼泪也终于支撑不住一般地滚落下来。
“这是我的罪孽…”
他那无力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莫大痛苦与自责,
“我所遭受的一切…本就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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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暗室。
不微单膝跪地,赵衍川坐在中央高座,阴影之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此次,你做得很好。”
“无一人察觉此事。”
不微抱拳,
“为陛下办事,日夜不敢有所松懈。”
赵衍川点了点头,
“很好,你继续留在他们之中,若有异动,不必请示,即刻动手。”
“喏!”
不微复又问道,
“敢问主公,眼下梅副统领已成残疾,不知主公如何处置…”
梅月眠虽出身世家,却向来礼贤下士,极重义气。
赵衍川道,
“如今梅月眠刚好断了一臂,也省得朕再寻由头。”
他沉吟片刻,
“为防贵妃伤心,朕回头拟一道旨意,既然免了他的副统领一职,便封为武阳侯吧。”
他又看了一眼不微,
“眼下桑洛重伤未愈,你便暂且接管禁军,切莫大意。”
“属下谢主隆恩。”
不微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职位,却并未如之前预想的喜悦。
此时,他满脑只剩下,那晚地上那条血淋淋的残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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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万籁俱寂。
乾西所。
沈曦岚披衣而起,他将那画卷小心地一点一点展开,就着那昏黄的烛火,最后一次,伸出手,细细摩挲着那曾只属于年少的爱恋缱绻。
梧桐未老凤凰栖,
扶摇九皋闻其鸣。
但使长天抱月终,
不教人间留孤影。
————元化二十五年冬,昆仑君题。
昆仑…
他来回摩挲着那落款的昆仑二字。
你我之间,既然注定是解不开的死结,又何苦再让你知晓…
他叹了口气,
如今,就由我…将往昔残留的最后痕迹,也抹去吧……
发黄的画卷被烛火点燃,轻落入一旁的铜盆里,
沈曦岚注视着那熊熊火焰无情吞噬着画上的少年郎,就如同那些被埋藏在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年岁,转瞬,便只余下一盆焦黑的灰烬,再也无从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