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乔乍然听见他的声音,险些失手甩了药罐。
“表妹?”他的客人褚昭,嘴巴微张,看一眼面前的少女。
姚雪乔的脸不可避免红了。
在外人看来,她可不就是仗着母亲的关系,厚着脸皮赖上裴家的破落户。
褚家千金才是裴承聿的正经表妹。
她定定心,垂首道:“见过京兆尹大人,多谢大人不辞辛劳,找到家母。”
但褚昭惊异之处不在于她,而是裴承聿那句平淡坦然的“表妹”。
裴老太君认姚雪乔不是一天两天,怎么那日在京兆府,他恍若不认识姚雪乔,今日却喊上表妹?
对了,那时他还让人家姑娘乘坐他的马车。
“姚小姐太过见外,都是自家人。”褚昭爽朗一笑:“聿怀是我的表弟,日后你也可以随他的称呼,唤我一声表哥的。”
姚雪乔倒是奇怪,褚昭随和友善,和裴承聿简直就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她一向认为交友追求志同道合,性情相似,是她狭隘了。
于是不由带着几分好奇看向褚昭,浓密的睫毛扑闪,正要客套地唤他一声,耳边传来裴承聿呵笑:“我可不记得唤过你表哥。”
褚昭意味深长“嗯”了声,唇边挂着的笑压不下去,略有些遗憾叹口气漫步离开,背影消失在夕阳下的小径。
姚雪乔这才收回视线。
而裴承聿早已折回书房。
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不声不响一寸寸挪动至门槛,期期艾艾道:“听闻表哥身体无碍,我便是白忙活一场也高兴,还望表哥今后多多保重身体。”
裴承聿置若罔闻,久久不开腔,在梨花木椅上坐定,铺展好雪白的宣纸,压上青玉镇纸。
落日的光辉洒在屋内,细微的一缕落在他的脸上。
姚雪乔端得手腕发酸,娇容恹恹,看见这张清隽英朗的脸时心头的不满淡去几分。
难怪他冷冰冰的,京城里还夸张他轩如霞举,风姿出众。
全靠一张脸撑着,寻常人哪里受得了他的古怪脾气。
“杜明?”他颇有闲情,从笔海中挑选一支黑漆管描金的狼毫笔,手边却没墨了。
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姚雪乔听见。
她朝四周望望。
奇怪,杜明和连峰方才还在,一眨眼不见人影了。
正是她大显身手的好时机,从前在家中,父亲常夸她墨磨得细腻。
她脚步轻盈,进屋放好药罐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表哥,杜明一时不知去了何处。不如让我来为表哥研墨?”
桌角堆叠一沓信件,各色各样都有,其中一封描金边的夹在他指缝中,微微透光。
“有劳表妹。”从她的角度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但声音是极温润的。
按照既定的轨迹,裴承聿十六岁那年合该考取功名,入仕为官。
彼时他已有举人身份,但在春闱前大将军亡故,他临危受命投笔从戎,一战成名后封了爵位在身,也不便与寻常百姓争夺进士名额。
因此他虽为武官,但文采不凡,更是写得一手好字,苍劲有力,笔锋舒展又不显得过分张扬。
可进奏陛下的文书不容他随性挥洒,渐渐笔力收敛,俊秀雅致。
姚雪乔本是全神贯注磨墨,但他太过投入,耳边只有纸张折叠打开哗啦的声音,不知不觉吸引她往他手里的信上瞄。
信是边境驻军副将寄来的,临近冬季北狄缺粮少食,想以良马换取本朝物资。
父亲回信给同僚好友时,从不避讳她在场,偶尔还会询问她的意见,要不要参加某家的宴会,回来时给她带两包麻糖可好。
她没为父亲以外的人磨过墨,屋里又实在安静,适合她胡思乱想沉浸在过去,不留神将心里的碎碎念说出口:“为什么不答应呢?”
待反应过来,想要捂住嘴时,屋内仿佛陷入冷冻般的寂静。
裴承聿缓缓放下狼毫,脊背靠后,“你在偷看我回信?”
姚雪乔浑身一震,溅起的墨汁弄脏衣袖,想擦拭又不敢的局促模样。
她的耳尖红得快滴血。
落日西沉,屋内已经有些昏暗,这种红润不如她面对褚昭时那般嫣红,少了些亮丽的光泽。
檀色点唇,形状圆润饱满,张口时显得很温婉:“不是,我没有偷看。”
姚雪乔悄悄抬眼,猝然撞上他凝视的眼神,颤巍巍垂下眼皮,“表哥你别怪我,我不小心瞥到的。”
美人温婉从容的品质,她是一点也没有。
可惜了精心描绘的唇妆。
裴承聿轻轻一笑,笑声短促细微,听着更像是嘲讽,“表妹忘记我们的约定,今日……”
他斟酌一下用词:“你很不乖。”
不安分,不乖,当然是后者听起来委婉些。
姚雪乔脸上的红晕蔓延至颈间,瞥见他腰间空荡荡的玉带,用旁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表哥为何没佩戴我送你的香囊,是不喜欢吗?”
裴承聿眼神未动,不留情面拆穿她:“是,我也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我没别的心思,只想向表哥请教桂香的用料配比。”
她搓着手背上的墨迹,直到发红要破皮也没有停手的意思,声音闷闷的,好似很委屈:“不如表哥将香囊还我,我重新配制可好?”
裴承聿意外地好心提点:“再加一两苏合油,和匀后窖三日。”
苏合油气清凉微苦,调和桂香过分甜腻的味道。
姚雪乔醍醐灌顶,站在他身侧笑如花枝颤动,“多谢表哥指点,三日后我做好新的香囊,亲自给表哥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