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语裹着“为你好”的糖衣,字里行间都是捅进贺以辛心里的利刃。
乐晴看到贺以辛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
贺以辛沉默了几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地迎上张副校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校长,‘生命科学前沿实验室’培养的是器官移植方向的人才,我想,一个专业能力不过关的人,没有资格进入。”贺以辛的声音异常平稳,强硬道,“我认为,程序的正义和结果的公平,是学校声誉的基石,也是对每一位真正努力过的学生最基本的尊重。这份材料,我署名了,并且复印了几分打算寄给教育部门。我相信学校会公正处理。”
说完,贺以辛站起身,没有再看副校长一眼,也没有等对方的回应,径直转身,拉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隔绝了办公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寒凉。
乐晴看着他那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决绝悲壮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回头看向办公室内。
副校长脸上的温和与从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阴鸷。他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木板。然后,他伸手拿起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看也没看里面的内容,手指用力,指节发白,近乎粗暴地将它塞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仿佛那是什么令人极度厌恶的秽物。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快速地按了几个号码,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材料在我这儿……贺以辛……学生会会长……对,立刻处理,通知各相关部门,务必拦下来,要快,要彻底……影响必须控制住……”
乐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知道,风暴已经无可避免地降临了。
风暴来得迅猛而残酷,没有丝毫遮掩。
仅仅三天后,学校官方发布了一则简短的通告。措辞冰冷而程式化:“经核查,学生会会长贺以辛同学在近期工作中存在严重失职行为……根据相关规定,决定免除其学生会会长职务,并予以退学处理。”
通告张贴在人来人往的公告栏上,像一个公开的羞辱烙印。
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只有结果。
乐晴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看到通告贴出时,周围同学投来的惊愕、不解、惋惜,甚至是一些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她看到贺以辛独自一人站在公告栏前,仰头看着那张宣判他的“罪行”的纸。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只有乐晴能看到,他的手指攥进手心,攥到指节发白。
那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乐晴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她跟着他回到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其他室友大概都刻意避开了。
贺以辛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桌上还摊开着几本专业书籍和写了一半的论文。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作。他打开柜子,将那些代表着他曾经的荣誉证书一本本拿出来,整齐地摞在一起。动作很慢,却很稳。最后,他拿起那份冰冷的退学通知,放在了那摞证书的最上面。
贺以辛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窗外正对着一条林荫道,夏末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卷动着书桌上的纸张。贺以辛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背影挺直,却又透着一种被无形重担压垮的孤寂。乐晴就站在他身边,近在咫尺,却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无法给予一丝安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冰冷的绝望,像深秋的寒露,无声地浸透了他年轻的灵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沉默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悲怆的轮廓。
林荫道上的学生脚步匆匆,谈论着自己的当下和未来,没有人直到被掩盖的真相,没有人知道和真相一起被埋葬的贺以辛。
“叮铃铃——”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林荫道上快速穿过,她好像感应到什么,抬头匆匆一瞥,和贺以辛对上视线,也和乐晴对上视线。
即使知道自己仍然是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的存在,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乐晴还是被吓得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林荫道上,骑着自行车穿过的,和贺以辛对上视线的,分明就是乐晴自己,是十八岁的她自己,生活在原来那个世界的她自己。
刺骨的冰冷如同退潮的冰水,猛地从四肢百骸抽离。乐晴浑身一颤,像是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大口地喘息起来。沙漠干燥灼热的空气重新涌入肺叶,带着沙尘的粗粝感。眼前令人窒息的办公室、无情的审判、绝望的背影、划过的“乐晴”……所有幻象如同摔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消散。
她依旧站在那片被诡异黑雾笼罩的沙漠里,脚下是滚烫的沙砾。右手腕上,还残留着被年轻贺以辛紧紧抓住时那种冰凉的触感——正是这触碰,将她拖入了那段尘封的、残酷的往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挣脱束缚。乐晴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她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搜寻。
那个年轻的身影还在。
就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静静地伫立在流动的黑色烟雾中。依旧是那身简单的白T恤、运动裤,身姿挺拔,像沙漠中一株孤独的仙人掌。乐晴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仿佛要将这虚幻的影像烙印进灵魂深处。
他并非生来就是如今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将所有情绪都深埋于冰层之下的贺队。他也曾有过如此炽热的锋芒,如此孤勇的坚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同学被践踏的公平,不惜以自己所有的前途和荣耀作为赌注,向庞大的不公掷出那柄注定折戟的投枪。
就在这时,那个背对着她的年轻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构成他轮廓的线条像是被风化的沙雕,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地剥落、消散,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着微光的沙粒,无声地融入周围弥漫的黑色烟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