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悬烟同人喝完合卺酒便起了结界,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床上一个人说着话。
他轻抚过季镜云的眉眼,又从怀中摸出一把木梳。
舍悬烟没骨头似的靠在人怀里,抚着梳子道:“我这辈子能遇到你,当真是幸事。但,对你恐怕是无妄之灾。”
——
清安十一年。
“哎哎哎!季将军要回来了!”
“真的假的!”
“那是!他打了大胜仗!要回来领赏啦!”
“哎呦可真厉害!他才二十一吧?听说没娶妻?”
“是啊!哎看看人家!我家那个小子同他一般大,整天就会混吃等死!他要是能像季将军一样,我做梦都能笑醒。”
“那您还是做梦吧哈哈哈哈哈哈。”
“嘿!你怎么说话呢!”
……
舍家。
正是芳春时节,府内玉兰树开了花,暖阳洒在屋内一个拱起的被窝上。
“哗啦”门开了。
“吟寒啊!日上三竿了!小枫都叫你六回了!好意思让人姑娘来回叫你吗?快起床!”
被窝蛄蛹两下又不动弹了。
舍母双手叉腰,对小枫道:“去!叫点人直接把你们少爷给抬起来。”
小枫应声离去。
不一会儿,小枫带着一群伙计气势汹汹地杀来。一群人把被子一掀,架起人就套衣服。
舍悬烟乱动着挣脱,不耐烦的赶人:“去去去!都上一边去,我自己起!”
说着抓起衣服便往床上一倒。
舍母:“……”
小枫:“……”
伙计:“……”憋笑。
舍母上前薅起儿子的头发道:“天天睡天天睡!我生了头猪啊!给老娘起床!今天你不出去也得出去!”
舍悬烟被揪的嗷嗷乱叫:“娘!娘!娘娘娘!撒手!要秃了!”
“秃什么秃,你这满头毛我就是把这把薅下来你也不会秃。”
他被迫穿好衣物,头都没来得及梳便被他生猛的娘拖到了大街上。
舍悬烟不情不愿的站在人堆里:“娘,干嘛来凑这热闹啊。”
舍母一掀他脑门:“你懂什么,季将军回来了!一人帅兵拿下西南,大功臣啊!哎你是不是我亲生的,你爹都崇拜的不得了,怎么就你蔫儿巴的。”
舍悬烟打着哈欠道:“是不是亲生的您还用问……”
话音被突然暴涨的人声淹没,人潮拥挤起来,舍母被带出来的下人护住,唯余舍悬烟被人群冲散。
舍悬烟满腹怨念,心想当时就该硬气点死不出门。
一股推力袭来,他被挤出了人群。
他一转头,只见马蹄迎面踩来。
完了。
这是他心头最后闪过的念头。
风刮过面颊,马鸣声响在耳畔。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没事吧。”
男人低沉温哑的声音传来。
舍悬烟睁开眼,一个身着战甲,样貌俊朗的青年映入眼帘。
这人竟是在撞上之前刹住了,手劲当真了的。
舍悬烟立马起身拍拍灰:“没事。”
男人轻笑一声。
舍悬烟更囧了。
这么多人面前摔成这样已经够丢人了,这人竟还笑他!
舍悬烟瞪向那人。
那人忙道:“不是,哎。抱歉,只是公子……噗,咳,你的头发。”
舍悬烟:“……”
他脸涨得更红了,不愿再看那人一眼,拂袖而去。
“哎!”身后人叫住他。
舍悬烟冷冷回头。
那人跑过来道:“这大街上呢,我这恰好有把梳子,送给公子理理头发。”
说着将一把木梳塞进舍悬烟掌心。
舍悬烟眉头舒展,收下。冲那人一礼道:“多谢。”
那人扶住他:“谢就不必了,我瞧公子芝兰玉树,不知可否请叫名姓?”
舍悬烟道:“舍悬烟,字吟寒。”
那人道:“哦!舍家公子啊!久仰久仰。传闻便听是个美人!如今一见,美人二字竟也显得肤浅了!”
他接着道:“我叫季镜云,字晓,公子,后会有期!”
说完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舍悬烟望着季镜云离开的方向微微收紧了手,握住木梳。
“哎呦!吟寒!”
舍母终于推开人群冲了过来。
她一把抱住舍悬烟:“哎呦我的儿啊!吓死我了!没事吧?没伤着吧?让娘看看……”
“没事儿没事儿,娘你冷静点……”
人群散去。
正午稍微有点热,舍家一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
舍悬烟忽的道:“娘,我好像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季镜云了。”
舍母激动道:“是吧是吧!你也觉得他很威武吧!多精神!多霸气!一巴掌能拍死十个你!”
舍悬烟:“……”
他轻笑一声,心道:“季镜云这人,脾气到是真的好。”
晃眼便过两月,春去夏到雨纷纷。
舍悬烟望着外头的雨兴致勃勃,提笔画下几根墨竹。
嘭的一声震天响,舍悬烟手一抖,墨水晕染了一片,好好的画毁了。
他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把拉走。
他看清了人:“小枫?你干什么?”
小枫一边抹泪一边拼命的跑,她将舍悬烟带到一面墙前慌张的摸索着什么。
她的手在颤抖,最后终于按对了地方,墙滑开一个狭窄的空间。
她一把将舍悬烟推进去,将墙重新拉上,颤声对他说:“少爷……出事了,咱家要被抄了,夫人他们已经被抓了,只剩你了。少爷,你不要怕,你一定要活着!不要出声,咱家一定是被冤枉的,你一定要活着!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枫住了嘴。
她被拖走的时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我……我不想死……呜呜,我不想死!放过我!放开我!……”
舍悬烟愣愣呆着,仿佛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他爹娘是什么品性他清楚,无论如何他家都绝不可能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良久,他发起颤来,脑中一片空白,他压抑到想嘶声尖叫却被自己的手死死捂住。
小枫的号哭回荡不休,这孩子才十六,是最爱美的年纪。每回给她带小首饰都高兴的不得了,平日里总爱唱些小曲,她本该一生无忧欢笑,为何要让她哭呢?
为什么……要让她喊我不想死呢?
背后传来零零散散的尖叫声,有小枫的,有他娘的,有好多人的。
他们在跑,在叫。
这都是谁在叫啊?
好吵啊……能不能别叫了,好……痛。
泪落下,喉头止不住的呜咽被惨叫淹没,没人找到他。
院子渐渐静了,但又好像没静,耳边一直环绕着声响,好多人在哭,好多人在叫……
墙里空间有限,舍悬烟只能站着。
他站了好久好久,好像站了一辈子,他无数次想推开这面墙,想同家人一起死了,但每当这时小枫的声音都会响起。
他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
我应该活着。
我家是被冤的。
我要报仇!
我要查清楚……
他熬了不知多久,再三确认不会有人来才推开了墙。
夜里的虫蛙还在叫唤,皎月高悬。
一脚跨出,踉跄跌倒。
再爬起来只余满身血污。
下了点雨,血没有彻底干涸,黏黏糊糊,苍蝇飞了满院。呛人的腥臭钻入鼻腔,熏得舍悬烟几欲呕吐。
他站了太久,身上说不出的酸软难受。
他找了张破布遮住脸,朝后门跑去,街上铁定到处是他的通缉,他不能呆在城里。
舍悬烟绕开街市,逃进深山。
这里无人居住,生门没有在此设阵防乱象,所以也没多少人敢来。
舍悬烟漫无目的的跑着,被蜿蜒曲折的树根绊了一下,栽倒下去。
腿上一阵剧痛,他不爬起来了,就这么趴在地上。
该去哪儿呢?
该怎么报仇呢?
他恼怒的拿头磕地,一下又一下,鲜血淋漓。
灌木唦唦作响,脚步声传来。舍悬烟一个机灵,迅速想起身但又摔回地上。
他惶恐的看着前方。
只见一人走了出来。
是季镜云。
季镜云胆大,旁人不敢去的无阵荒山他敢。这次是躲着家里碎嘴老奴偷溜出来打野味的,谁知一扭头便看到一个脏兮兮血淋淋的人。
他心头一惊,向前想要扶人。
舍悬烟见他走过来几乎目眦欲裂。
季镜云是将军,是当官的。
而当官的效忠朝廷,他的画像又洒了满城,这个当官的是不会放过他的,他会将他抓起来,然后送他去死。
不……
他要活……
要活!
在季镜云碰到舍悬烟的瞬间,手下之人忽然爆起,不顾腿上的伤一顿拳打脚踢。
季镜云一个练武的都险些制不住他,这人边打还边号,像是走投无路在拼命的小兽。
混乱间,舍悬烟袖中一样物什滑落,季镜云定睛一看,随后惊讶转头道:“舍公子?!”
那掉落的正是个两月前他给舍悬烟的木梳。
舍悬烟僵住不动了,眼泪无声落了下来,他绝望的看向季镜云。
季镜云被他的眼神刺到,忙将人扶正。
舍悬烟看着他,哑着嗓子道:“不要把我交给朝廷!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我家有冤啊!……求你了,让我当牛做马都行!不要送我去死……”
季镜云几乎傻在那里,他知道舍家的事,但朝中盘根错节,太后离世,皇上重病,背后有只手在推着什么,舍家又似乎知道些东西。但他们下手太快,没等他有行动便将舍家除了个干净。
唯一能查出什么的只有失踪的舍悬烟,所以他也在暗中找人。
还记得两月前,舍家大公子何等脾性,清高有礼,脸皮还薄。短短几天时间,整个人都天翻地覆,曾经的傲骨不见踪影,只有一个无亲无家,求生只为复仇的亡命徒。
季镜云轻拂舍悬烟的后背,温和安抚道:“我不送你去死,我帮你活着好不好?我会把你养好,我知道你家是冤枉的,乖,不要哭,家里人看着你呢,他们要伤心的。”
舍悬烟听着他的安抚,抽噎出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他埋首于这个并不熟悉的人的怀中。
季镜云轻笑一声:“舍公子怎么又没梳头呢?好丟人的……”
“你……闭嘴!不要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