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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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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莎琳有三个兄弟姐妹。

姐姐五岁的时候死于伤寒,妹妹还没满岁就死于百日咳。她还有一个大她六岁的哥哥,在十岁那年死于席卷亚楠的猩红热。

哥哥死后,母亲的精神和身体就一起垮了。那个女人终日躺在哥哥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得如同幽灵。她既不说话也不哀哼,每天只是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她很想知道母亲究竟在看着什么,但不管她怎么出声,不管她怎么摇晃母亲搭在床沿的手臂,那个瘦削的身影都不会回应。

「妈妈。」

她的母亲看不见她的存在。哥哥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因此当哥哥死去后,那个女人也跟着卸下了母亲的重担。

六岁那一年,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尽管摔得头破血流,那个女人也没有看她一眼。

七岁那一年,那个女人终于如愿解脱了。葬礼上那些黑色的身影不断地说着「真可怜啊……」「真可怜……」但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的房间里挂着一个金色的鸟笼,里面那只异国的鸟是父亲的商业伙伴送来的礼物。那只鸟每天都在金色的笼子里哀鸣,于是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地打开鸟笼,将那啾鸣颤抖的温热躯体捧到手心里。

属于另一个活物的温度十分奇妙。母亲带着爱意抚摸孩子时的手,是不是也是这般温暖?

她当时已经打开了窗,站在窗帘随风飘舞的窗台上。她知道她只要张开手,这个小小的东西就自由了。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

呼吸微微加快,她无意识收紧手里的力道。那可怜的小东西惨叫一声,她感觉自己胸腔发热,口干舌燥。

当手里的东西停止扑腾、变得僵冷,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笑了。

那感觉真好,令人痴迷。

她开始和父亲撒娇,不管是兔子、小鸟、小猫还是小狗,她都想要。

一开始,人们以为她只是缺少母亲的陪伴。但当那些兔子、小鸟、小猫和小狗都相继死去,那些在葬礼上说着「真可怜啊……」「真可怜……」的人都闭上了嘴巴。

讨人厌的声音消失了,但更加讨人厌的家庭教师相继出现。

试图用藤条教训她的人,被她反手夺过惩罚工具,抽打得满脸是血。于是继家庭教师之后,医生也加入了阵营。

那些人说她得了癔症。她不柔和,不顺从,情绪激烈多变还有暴力冲动,是癔症最典型的症状。他们让她泡冷水澡,用皮带将她绑在床上静养,每天强迫她吞服会让她变得昏昏欲睡的药物,什么手段都轮番使用了一遍,但依然收效甚微。

会找神职人员来驱魔的父亲是个天才。被绑在地下室时,她只要想到这点,就会忍不住大笑出声,旁边的神职人员于是用更加慌张严厉的话语斥责她身体里的恶灵出去。

「可是我不想和母亲分开。」她可怜兮兮地这么说,成功地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便能明白她说的是谎话。

她那个可怜的、早死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对她不闻不问,又怎可能在死后忽然对她另眼相看。

教会的神职人员也铩羽而归时,她那骄傲的父亲终于低头问她,要怎样才能放过他。

真奇怪,怎么连她“生病”这件事,都能变成是以他为主角呢?

她告诉父亲,多生点继承人就是了。

可惜稍微体面点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进来,这都是多亏她的功劳。

至于父亲那些情人所生的私生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几年,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都应该在社交界亮相了。在同龄人夜以继日地为此努力学习……嗯,学习什么来着?

外语、钢琴、刺绣、礼仪、绘画……没错,淑女课程。

当她的同龄人都在拼命学习淑女课程时,她乐此不疲地将他人的恐惧和厌恶当成赖以为生的养分。

人们窃窃私语着说,可能是她曾祖母那边的血脉出了问题。

该隐赫斯特——那些生活在寒冷的北国,古老得像怪物一样的贵族,尽管容貌俊美,性情却暴虐冷酷。据说,他们以观刑为乐,而且尤其喜爱血腥的酷刑,就连城堡里的挂毯,也是用剥下来的人皮制成的。

那些流言越传越广,变成了某种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因此,在她十五岁那年,名为凡妮的女仆一脸懵懂地在她喝茶时前来自我介绍时,她就知道这个愚蠢的家伙被其他佣人孤立欺负了。

初来乍到,那个灰扑扑的身影不懂规矩,不知礼仪,居然也没有人提点教导。

罗莎琳小姐的贴身女佣听起来体面尊贵,实际上却是整个宅邸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她想笑,也确实笑出来了。

那个灰扑扑的身影抬起头时呆了呆。

名叫凡妮的女佣长相平庸,身形瘦小,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人。若要说唯一比较有特色的地方是什么,大概就是满脸的雀斑了吧。

真是愚蠢的、可怜的小东西。

「你的父母怎么会给你起这么土气难听的名字,是因为他们不爱你吗?」

她巧笑倩兮,满怀期待地想要看到对方眼中浮现出难堪的泪意。

那个身影确实不好意思起来。她低下头,声音轻而平静,似乎还有点害羞:

「是的。」她说,「他们并不爱我。」

嘴角笑意微滞,那个女仆在她的注视下踌躇半晌,紧张地将粗糙的手交握在一起,然后再次抬起头。

窗外那天是难得的晴天。白色的窗帘被微风吹起,像雀鸟展开的翅膀一样在风中翻飞。薄薄的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影洒进来,将那个身影枯燥黯淡的棕发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辉。

「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对面的人朝她露出有点局促,有点期待的笑容,「小姐,可以拜托你不要让我改名吗?」

进入艾斯利家族工作的佣人,有些人会改掉俗气的本名。

「……可以啊。」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将茶杯往地上一摔,然后恶劣地说,「跪下来求我。」

当那个身影真的跪下来时,她却又莫名烦躁起来。

她的要求是贴身女仆要对她百依百顺,但当那个愚蠢的女仆一声不吭地乖乖跪下去时,她却很想将她拽起来,告诉她必须学会说「不」。

当酗酒嗜赌的父亲找上来时,她要说「不」。

当不学无数的哥哥前来讨要生活费时,她要说「不」。

至于母亲,凡妮的母亲在她三岁时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那个女人哪天回来要吸她的血,她也必须说「不」。

凡妮可以对任何人说「不」,但唯独不可以拒绝她的命令。

「好的,罗莎琳小姐。」

「叫我罗莎琳。」

「好的……罗莎琳。」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们面对面躺在同一张床上,因为凡妮不能对她的任何请求说不。

「给我念书。」

「……我不认字。」

「那就给我唱童谣。」

凡妮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像小孩子一样想要有人给自己唱童谣。

「咩咩,黑绵羊,

你有羊毛吗?

有的,先生,有的,

三袋全装满:

一袋给主人,

一袋给夫人,

一袋给住在小巷里的小姑娘……」①

她说:「你唱错了。」

最后一句应该是:一袋给住在小巷里的小男孩。

「可是,」凡妮说,「你是个小姑娘啊。」

然后她又开始小声唱:「咩咩,黑绵羊,你有羊毛吗?」

「有的,先生,有的,

三袋全装满:

一袋给主人,

一袋给夫人,

一袋给住在小巷里的小姑娘……」

接下来的时间好像忽然变得快了起来。

她学习外语、钢琴、刺绣、礼仪、绘画时,凡妮就在旁边待着。

她洗漱、穿衣、吃饭、逛街、喝下午茶,全部都是凡妮照顾妥帖。

从早上睁眼的那一刻起,到晚上闭上眼睛,哪怕是在她的梦中,她们也形影不离。

凡妮就是她的影子。

她就是凡妮的影子。

她表现得正常起来,甚至在十八岁那年成功在社交界亮相。父亲对此很满意。那几年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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