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口一痛,那里好像破了个大洞。
汩汩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时光。
她想起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黄绿的眼睛如同仲夏夜的萤火虫,在黑暗中一点点闪着光。那眼睛里最初是纯粹的崇拜和仰慕,后来里面多了一些贪婪和妒恨。
在之后呢?
啊……
是陈蚀。
那个女人再次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孤身而来,眼中燃着那缕从未熄灭的火焰,愤怒、恨意和后悔。
陈蚀说:“你果然没死。”
细长的无形触须从她的身后伸展而出,那是她的本源、她的灵魂、她的一切真实,带着仇恨攥住了朔念的脖子,“你真该下地狱。”
朔念尖声大笑着,她的头颅被触须斩断,在空中滚动,参与的人类神经让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无头的尸体。
以及,如破土的植物般涌出的精神。
陈蚀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不,她看向地是自己的身后。
衡书岳站在那里。
他几乎和阴影融成一起,昏黄的月亮发出暧昧的光茫,只堪堪落在他的一只眼睛上。
那里依旧盛满了美丽的仇火。
朔念本想嘲讽几句,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的头颅正好在此时落地。
“啪——”地一声,溅起一地水花。
好可惜,她想,那张脸还挺不错的呢。
“攻守易位了。”衡书岳说,他的精神如同罗网,密密麻麻地封锁住了整个街区,唯一的出口,则是陈蚀。
后来呢?
后来怎么了?
朔念想,她低下头,胸口的洞正在流血。
是了。
她被那个女人杀了。
两人蹲在昏黄的小巷中,面无表情地处理着她的尸体,抽出神经,分割血管,挖掉眼珠,砍掉舌头,削去鼻子,最后连仅剩的一点灵魂都被放逐至空间与空间之间的缝隙里。
“别回来。你赢不了。”
“别回来。下一次是真正的、永恒的死亡。”
它们说。
不是以人类的口,而是以漂浮的灵,风带着特殊的韵律,流淌在这个只余三只的种族身上,那是只有它们能够理解的语言。
真正的、永恒的死亡?
朔念残存的意识依旧不屑地狂笑着,就凭你们?
还是和她身体里三千六百七十一个破碎的灵魂碎片问声好吧。
濒死之际,她原来也会想到很多。
即将被驱逐的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森林和草地,湖泊如同珠玉点缀在无尽的绿色中,天空澄澈如镜,云如绸缎般柔软。
而她,不,它,也如每一个族人一样,自由而无虑地在世界中漂浮。
——直到她的尸体出现湖边。
美玉般无暇,梦境般美好。
乌黑卷发似檀木,娇艳唇瓣似花朵。
是神明的瑰宝,也是恶魔的馈赠。
如果那时的朔念知道人类传说中关于[潘多拉]的故事,也许未来并不会走到今日。
可惜,它不懂。
它不懂神话,自然也不懂人类。
它只是一个好奇的灵魂。
……进入了一个沾满恶意的躯体。
“她”重新醒来。
带来的是席卷种族的残忍屠杀。
钻进那具身体之后,人类皮囊里的[现实]似乎改变了她。
它们这种生物似空气般稀薄,随风而行,轻飘飘地活着,是纯粹的精神体。
和物质的接触,仅限于轻抚过柔软的细草,粗糙的树皮这种层次的,浅尝辄止的接触。
而人类的躯壳不太一样。
血细胞流淌在血管中,心脏正有力的跳动,“她”只是轻轻抬手,神经元之间发出复杂的变化,微弱的生物电运行启动了这具陈旧的身躯。
它像是被放在了玻璃壳子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安静——那是“她”一直追求却从未得到的。
而当她吃下第一个同族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族的身体就想一条被冲入下水道的鼻涕虫,黏糊糊滑溜溜地涌入了她的体内。
不在物理意义上存在的口齿轻轻合上,鲜甜的味道比任何事物能带来的感受都要美好。
她犹豫过吗?
朔念在许久许久许久之后回看这段记忆,并没有一点后悔的感觉。
她只有一种怀念。
怀念那种鲜美无比、只在同族身上尝到过的味道。
后来呢……?
她试探性地吃下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一百五十六个。
族群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猎杀它们。
它们聚在一起,瑟瑟发抖,而衡朔脱下了人皮,自然而然地被接纳,它们和她,就像一群聚团取暖的绵羊。
只是,族群的其他人并不知道,那只披着羊皮的狼就在它们身边。
垂涎着、凝视着、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