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打他板子,可以杀了他,可以将他戮尸,这些都能平民愤,但你不能把他像畜牲一样的挂在那儿,一刀一刀的割,他是有血有肉人呐!”范闲压低了声音近乎咆哮,却不知道自己这份感同身受究竟是为了这个恶人,还是为了那年的陈萍萍。
“不能?”李承泽笑了“我大庆律法,谋害皇族者,视同谋反,谋反乃是死罪,理应千刀万剐。桩桩条条都是从律法所来,何谈辱没?有何不能?”
他放下茶盏,毫无愧色的迎上范闲的视线“我秉公办事,小范大人若有不平,也可按律法相告,更何况......”眼波流转间透出煞气“如今他们受这刑罚,被他欺压过的百姓看着开心,我也乐得高兴。”
范闲被他的态度骇住了,心底升起一股厌恶。
李承泽再怎么被别人教养长大,也终究流着李云潜的血,从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嗜血冷酷,一样的非人。
“李承泽,你跟果真你老子一样......”范闲冷冷的吐出这句,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脆的巴掌截断了声音,脸上火辣辣一片。
“放肆”李承泽慢悠悠的两个字在巴掌之后砸在范闲心上,“小范大人,慎言。”
范闲伸舌顶了顶刺痛的脸颊,正欲张口,却被李承泽掐住了下颚“范闲,莫要用你那套理论来训我,如今出巡,我为上为尊,你为下为臣,若敢有违抗,刑法处置。”
他抬手一甩,范闲偏过头去,刘海散下来挡住眼睛,看不清神情,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笑着笑着,忽然浑身一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洒了满地。
“好,好,李承泽”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五脏六腑都有毒火在翻腾。
“来人,小范大人旧伤复发,送他回去休息。”李承泽依旧不为所动,一点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范闲。
王启年见势不对,赶忙半搀扶半拉扯的带着范闲离开。
“小范大人好走”李承泽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随后轻声道“继续行刑吧”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又回响在上空。
良久,谢必安俯下身,在李承泽耳边道“殿下,细作已然走了。”
李承泽僵直的脊背骤然放松下来。
范闲一路被带回房间并无二话,只是恍惚的有王启年牵着,入了房内,早有人呈上了温水与帕子。
“老王,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范闲的声音低哑“辛苦你了,你也出去吧”
王启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转身行礼带上了门,将院中人都带走了。
范闲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双目通红,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下半张脸乃至脖颈前襟上都蜿蜒着血迹,仿佛刚生啖活人。
他看了一会儿,又笑了一声,多日操劳,一路而来的颠簸,赶上刚才的暴怒,真气早已乱翻涌,被李承泽那一巴掌激出来,才吐了血。
然而,现在冷静下来,他并不恨李承泽那一巴掌。
他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假如当时旁边有他人耳目,自己所说的话足以被治罪了。
李承泽在救他,他明白。
李承泽是善的吗?是。
他也曾扶危济困,他也曾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他也孝敬父母,兄弟孝悌,他也待人和善,对幼子极尽爱护。
可李承泽是恶的吗?似乎也是。
他可以凌驾于个人尊严之上,在无比血腥的场景中谈笑风生,以痛苦为养分,他可以将人千刀万剐,为一己私欲不顾一切。
李承泽,我看不透你。善的与恶的,到底哪个是你?
前世与今生的样子,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而我的一片真心又是否所托非人了呢?
范闲自问来自于一个文明的现代社会,遵守的是程序正义。而这里的社会连同李承泽其人,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讲究的是恐惧、震慑与同态复仇。范闲并不是废死派,却并不认同从□□上折磨他们,从精神上凌虐他们,以达到维护统治的效果。刚刚看着那些观行的欢呼的群众,他心里万分煎熬,他知道那些民众是被压迫的人,可看到他们欢呼的场景,又心下骇然。
这个社会里,仿佛每个人都在吃人。
但他想不通,即便是为了解恨,为了立威,李承泽就那么堂而皇之无动于衷的看完整场刑罚吗?他忽然想好好看看李承泽,看看他爱的,是不是一具食人血肉的妖怪。
范闲想着,拿起帕子机械而胡乱的擦拭脸上的血迹,忽然一偏头,在颧骨与鬓发之间寻到点点红痕,那颜色偏淡,还有涂抹开的痕记。
不是溅上的血,范闲想。
他伸手去比对方向,随后恍然大悟。
这是李承泽的血,李承泽在扇他耳光时,指尖的伤口迸裂,渗出来的血迹。
范闲伸手蘸了一点儿,在指尖捻开,萌生了想尝一尝的念头。
李承泽,我若吃下你的血液,我们是否算血肉交融,是否能心意相通?
谢必安端来一盏新茶,李承泽指尖撕裂着痛,皱眉示意谢必安上前,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
酷刑仍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李承泽心悸的厉害,脸色煞白。
“殿下,您这里”谢必安点了点下颚与颈部相接的地方“这里有血迹,您受伤了吗?”
是吗?李承泽借着茶水的反光看去。确实,有几点零零星星的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这是什么?哦,这是范闲的血。
范闲离去时摇晃的身影浮现在李承泽眼前,好苦。
李承泽下意识的抬手去擦,然而指尖渗出的血迹与这几点红融为一体,抹开在颈间,如同一道夺命的伤疤。他愣了愣,随后笑起来,笑声凄厉。
范闲,范闲,这或许就是我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