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谢尘钰就像坠进了梦里,只能感觉到经脉中血液滚沸倒流,那是痛感,痛得他浑身大汗。旋即是恶心的粘连感,那身衣衫紧巴巴贴着他的皮肉。
不,或许不是布料,溅满他身体的,是南朝人的血,恐惧感把他从梦里拔出来。
谢尘钰才迷糊地意识到自己仍然站在墙墩上,胸口像被人狠踹一脚。
他还是那么天真。
妄想用一个人的灵气护住一座城。
阵法的重压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倒逼出来,他没来得及抿住嘴,哇啦啦一声呕出一滩鲜血,喉咙腥甜,手在城墙下扣出两块灰,听力才后知后觉地恢复一点。
他才听见身边文官们六神无主的尖叫。
“殿下!”
“殿下呀!你在做什么!”
“殿下呀殿下,我们该走了!我们该坐上谢余殿下安排的马车,赶紧离开这座城!”
耳朵再清明一点,他听见更远处,城墙脚下的声音。
城门守得太牢固,墙外又有结界,那个仙门小少年率领城民撕破了一道小口子,这种时候没有人把自己当人了,他们像畜生一样撕扯争夺那个只容许几人并行通过的活路。
但谢尘钰始终把他们当人看。
和自己一样的人。
谢尘钰试探性地撤下了一只手,他的另一手还搭在结界上,半条命也搭在那里面。
指尖在空中微微一勾,浑身的气力就被抽丝剥茧,啪嗒一下就垂下去,他敛眸,觉得自己灵府好干涩,空到难受。
他甩动自己的手,藏进衣袖里面,将眉眼一凌:“打开城门,给百姓放行!”
那几个文官早先听闻过谢余一点暗示,没太犹豫地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殿下你只是累糊涂了。”
“只差一点了,只要挨过这遭,我们夺回金陵,南朝——”
他们后面还说了什么,大抵是山河社稷、南朝北魏、又拿他的父皇来压他之类的话。
谢尘钰头一歪,差点栽倒,只顾得上支撑住身体,没听清这些人说什么。
“本宫说把城门打开——”谢尘钰含着血气昏沉地念。
那些文官围着他叽叽喳喳跟一群鹈鹕一样,他只能在半梦半醒时候看见他们嘴一张一合,然后有人在喊。
喊什么?
哦。
他们在说“谢余殿下来了。”
谢尘钰已经失了仪态,半边身体柔弱无骨地倚靠着城墩,看着那个人缓慢登上城墩,那身绸子衣刻意换成了暗色,但还是兜不住被浸透的血,顺着他的剑锋淋了一路。
谢尘钰噗笑一声,冲着谢余扬下巴:“我现在心里烦,出了一身的汗,却看见你带着一身血,心里的火气又大几分。城门还没开,你杀的不是北魏人,你杀了谁?”
一阵风从城门吹来,送来腥骚得让人眉头一紧的味儿,谢余锁着眉,那双眼睛在谢尘钰瞳孔里扩大成六个,八个,还要更多。谢余问:“你们放任他喝酒了?”
那群文官一溜儿地摇头:“没有没有。”
“打开城门。”谢尘钰又扬起下巴,谢余狭长的眼睛飘来飘去,然后是红,谢尘钰又喷出一滩血。
“你拿修为喂这道阵法?”谢余才瞧见被他身体挡在后面的手,伸出五指,一把抓住谢尘钰冰凉的手。
“殿下,你真是糊涂了。马车已经安排好,就在下面,你跟我走,按照计划,等你一觉睡醒,我们就能看见金陵。”他尝试把谢尘钰拽离阵法。谢尘钰不走,他拗不过,索性撒开,拔出腰间的剑。
“这种时候我不想和你闹内讧。”谢尘钰说。
“殿下。”谢余不打算和谢尘钰争论,“多有得罪。”
“傀偶班的,过来!”谢尘钰牙龈浸得全是血,咧着嘴血乎乎地高喊,掌心灵气一震,整个阵法霎时成了个铜墙铁壁做的桶,把北魏人和鬼魔震开几十米远。
黑白袍的小少年正被沈期围着捉,他往这边跑,沈期没跟着,转身折去了城门口的乱民中。
谢余一剑斩向谢尘钰的手,他要逼谢尘钰放手,小少年祭出一剑,两把剑呤啷撞在一起,谢余后退一步。
那群文官七手八脚围住谢尘钰,说:“谢余殿下?保护太子,护驾!护驾!”
“我没想伤你。”谢余提剑挥开文官,倾身上前,“你松开手。”
“下面走水了。”那名小少年怒叱谢余,一剑把他敲回原位,“有人放了一把火,你知不知道,下面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地烧。打开城门!你想找死,干嘛阻拦别人想活。”
谢余冷冷地揉着被敲伤的手背:“这些人想活?他们的确想活,但他们死在这里也不无辜。这里面的许多人曾经是南朝的簪缨世族,不跟来广陵也会被北魏搜刮,都不过趋炎附势之辈罢了。而那些跟来广陵的贫民,也不过无处可去,待在广陵和其他城池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只是走投无路,随便选择了最近的城落喘息。”
“那广陵原本的城民呢?这是他们原本的家。”小少年红着眼骂。
“他们是南朝的臣民。”谢余说,“从长川爆发以来,皇都从来没有亏待广陵半分,这里的戒备森严,商贸一如既往发达。南朝其他土地有多疮痍,这里过去就有多像仙境,现在不过是让他们偿还过去的恩情。”
小少年根本骂不过谢余这个文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一身武功是极其精湛漂亮的,纵然在谢余面前撑不了太久,有身后谢尘钰时有时无的一两击助力,一时半会儿勉强和谢余抗衡。
他们自相内耗并非良策,几番过招下来,谢余泄了气:“你怎么样才肯跟我走?”他耸肩后退。
“你找根绳子,把我捆住。”谢尘钰眩晕地俯视下面滚作一团的火海,焦糊,地狱,红莲花,陌生的南朝。
他故作洒脱地一笑,“你们身后没有氏族,不管是阮家,你还是沈期。把我捆住交出去,投诚江拂西。保住你们自己的性命。”
“......”谢余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找上话,“你知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南朝的太子却再次对自己的宰相说:“打开城门,给百姓们放行。”
“不行!”沈期对自己的部将吼道。
他们挤在人潮中,被挤得东倒西歪,纵使军爷们想要拔刀,根本就没有让他们使力气的空间,况且谁又不想活呢?捏刀的手一松,刀刃稳稳地卡回缝里,人潮势不可挡地向外流。
沈期赶到城门口,横刀想要拦住越来越大的破口:“城门的防备一破,只会给北魏可乘之机!”
“拦住他们!”
部将也想用刀挡住人,但那些疯了一样的百姓哪里能用一片薄皮子挡住,刀割破他们的皮肉,后方的火势却能把他们烧成灰烬。几个人一撞,刀锋顺着他们脊柱险险擦过去,部将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拦不住的。”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沈期胳膊上,沈期回头,掐住来人的肩膀,“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坐着马车和太子殿下一道离开吗?”
他把沈娇护在臂膀间,沈娇露出灰扑扑的半张脸,揪住他胳膊肉,示意他松开。
“殿下没走呢。”沈娇说。
“但眼下的情形,怕是拦不住这些百姓了。”平纤纤跟在沈娇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