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兴六年,小暑。
天气燥热,连带人也跟着躁,将军府内却一片沉寂。
温璋看着躺在床上闭目熟睡的人,一阵长吁短叹。
幼明端着水盆进进出出,也有些忍不住了,问道:“少将军还没醒吗?”
温璋:“手指头都没动过。”
“不应该啊,顾府那位都大好了。”说起这人幼明就气,“姓顾那狗官当真没良心,我们少将军是为了救他才落下山崖的,人如今都还躺着,他倒好,刚醒就跑到花楼逍遥,半点不过问少将军。”
不解气,小丫鬟又tui了一口。
“狼心狗肺的东西!”
“丧尽天良!”
“白眼狼!”
“狗官!”
温璋骂功欠佳,只能在一边当捧哏。
床上的人依旧躺着。
……
身躯急速下坠,呼啸的风吹过周身,失重感连成一条细密绵长的丝。
被勾住脖子的男人声音发着狠:“放开!”
刚开口风刃便割开了话音,顾行舟手上的劲半点未松,蓄意接近的动作亲昵得恶毒。
“黄泉路苦,不如同去啊。”
“砰”
身躯陡然坠地,巨大的冲击力下,五脏六腑都在移位,顾行舟费力想要睁眼,五感却一点点散去。
陷入漫无止境的黑。
*
尽头漏下天光。
顾行舟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向着天光处奔去,企图抓住那一缕光——
“少将军手指是不是动了?”“我没看到啊!”“你别说话你再仔细看看!”“动了动了!少将军是不是要醒了!”
好吵。
耳朵边闹哄哄的,床前两人说话的声音宛如市井混混拿破锣,吵得顾行舟脑门突突疼。
他神思逐渐清明,动作间只觉得浑身无力,开口想要唤人,喉间却只溢出一声轻咳。
“少将军醒了!”
听到声音的温璋和幼明欣喜不已,争先恐后扑到床榻前。
温璋抓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少将军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这几天我茶饭不思,你对头顾行舟都醒好几天了,你怎么才醒啊……”
顾行舟一怔,手顿在床帘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他竟然没死?
……等等!
少将军?
顾家世代以文入仕,家中何时出过将军?
还有这小厮的声音,有点印象,但他既想不起来,应当不是很熟悉。
不应该。
他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可隐约记得昏迷前是坠了崖,救上来了也是重伤,这种情况下,林熙怎会放心让别人守在他身边?
顾行舟费力想要看清,眼前还是一片朦胧,他揉着眼眶,待视线终于清晰——来人的面容清晰映在眼底。
顾行舟一阵窒息。
“温璋!?”
“少将军?”察觉到顾行舟的震惊,温璋疑惑,“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温璋根本不是他的随侍,是害他坠崖又躺到现在才醒的混账燕时泽的!
温璋口中的少将军显然也是燕时泽,而不是他顾行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怕的念头在心中浮现,顾行舟仍旧不敢相信,咬牙道:“去给我取铜镜来。”
少将军表情严肃,定是大事。温璋不敢耽误,赶紧拿来给他。
温璋出现在床前时,他心中还有一丝幻想;出口声音与他本人不符时,他还抱着一丝侥幸;然而看到铜镜里人的面容,顾行舟提着的心如珠落玉盘,摔了个稀碎。
男人剑眉星目,平日总是高高束起的黑发散在雪白亵衣上,总是扬着的唇也平直着,带着几分恹恹之色。
虽有大病初愈的憔悴,但不掩眉目间的意气飞扬。
很可惜,不是他的脸。
是混账燕时泽。
他当时坠下山崖,秉着报复的心理拽了一把燕时泽,还把燕时泽扯到了身下当肉垫,而后两人应当是一同陷入昏迷,现今他既然在燕时泽的身体里醒来,那他身体里的,是燕时泽?
顾行舟清楚,他那具身体有燕时泽缓冲,受伤应该更轻。
他都醒了,燕时泽必然也醒了。
那燕时泽呢?
为什么没有来找他?
顾行舟头脑昏沉思绪不清时,依稀听到有人在说顾大人:“顾大人在干什么?”
本来就气,自家主子醒过来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关怀害他昏迷的罪魁祸首,温璋更气了。
当即义愤填膺道:“人家在醉梦乡里醉生梦死,好不快活呢。”
霎时间,顾行舟高速运转的大脑停了下来,连表情也一起冻住了。
捂了一会儿耳朵才问:“在哪?”
温璋奇怪:“醉梦乡啊,就是你常去的那地。”
“谁在醉梦乡?”
“顾行舟啊。”
“燕……顾行舟在醉梦乡!?”顾行舟差点控制不住声音。
温璋嗯嗯啊啊的点头。
顾行舟盯着温璋真诚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而笑了。
原来人气到极致真的会笑。
好啊。
好得很。
醉梦乡是个什么地方?
全京城最大的温柔乡,销金窟,纨绔子弟们花天酒地的场所。
全京城身挂要职的大人们除了燕时泽哪个敢大张旗鼓进去?燕时泽顶着他的身份进去寻欢作乐,往后他的清名也不用要了。
顾行舟面如土色:“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幼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开始给他们八卦。
“顾狗从醒了之后就宿在了醉梦乡,至今已有两日了。”
幼明越说越起劲。
“这两天京中都传疯了,说顾狗以前就是假正经,说什么大丈夫不该耽于枕席,结果大难不死后,看开了,看淡了,明白人间走一遭,还是及时行乐最重要,这不,枕席间都挪不动腿了,要我看,他八成以前就重淫重欲,只不过是藏得好。”
“怪不得从前不管给他送什么都会被他冷着脸打回来,敢情是没送到心上。”
“好多大人都张罗着给他送点娇妻美妾,秦大人还过来问我们送不送。”
“要我说,顾狗那个病秧子模样,送给他能行吗。”
顾行舟:“……”
心如死灰,很想倒床上再昏两天。
说到兴头上,小丫鬟还想再来几句,顾行舟再好的涵养也听不得别人不连串的骂自己。
“不得妄议他人。”
“哦。”
幼明噤声,低着头忍不住嘟囔:“奇了怪了,少将军以前不是还跟着骂的吗。”
“对了。”顾行舟问,“那些娇妻美妾送过去了吗?”
幼明说:“那必然是没有,顾大人凶名在外,没有哪个大人敢当第一个。”
顾行舟脸色终于舒缓了些。
没了幼明叽叽喳喳的八卦,温璋也莫名不敢出声,空气有些沉寂。
幼明温璋双双对视。
不知道怎么,他们总感觉醒来的少将军有些不对,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顾行舟敏锐的察觉到这份局促。
隐藏在房梁上的气息很熟悉,顾行舟醒来时就在,温璋和幼明未有所觉。
顾行舟不动声色地敛了眸,摆手道:“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
屋里屋外静候的侍从尽数退下,温璋还贴心的为他掩了门窗。
直到感觉不到第三个人的气息了,顾行舟才下床,为自己倒了杯凉茶。
清热降火,提神醒脑。
饮完茶,他目光落在房梁某处。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来人一袭黑衣,无声无息落在他面前,凝视着他,迟疑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