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出了与之前相似的中肯答案,瓦沙克平静地等待着丹枫的解释。
“你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再是曾经我所期望的持明龙师,也不再是罗浮仙舟的一员,而是你的下一任许愿者……那个名为姬子的领航员所期望的无名客身份,是失去了游云天君的星穹列车上的一名乘客,对吗?”
没有回答瓦沙克的询问,丹枫只是将盛满的酒杯放下,凝望着杯中倒映而出的圆月,波澜不惊地抛出了新的问题。
“……没错。”瓦沙克不知道丹枫抛出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但祂还是老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么若我没有猜错,应星在未来早已如夏日短暂的萤火般消逝,而未来的我也已经蜕鳞转生,成为了另一个新生的生命,是吗?”
望见瓦沙克在短暂的僵硬后爆发出仅针对自己的不可逆杀气与自己放于祂腰间,因为感知到危险而鳞片都骤然竖起的龙尾,丹枫知道自己一点都没有说错,甚至他说出口或尚未说出口的猜测都百分百全对。
“你什么都没有说,一切都只是我的无端猜测,我不会,应星也不会,我们都不会擅自在没有许愿的情况下以螳臂当车之力去违抗‘不朽命运’的安排。”
即便因为身体内潜藏的保护机制变成了竖直的兽瞳,丹枫还是按住了不断躁动着想要冲出自己躯体的龙心,耐下性子去安慰因为自己话语而同样躁动不安的瓦沙克。
“你并不相信‘不朽’,不相信命运,丹枫。”头一次没有在他人面前以亲密的单字称呼对方,瓦沙克毫无转折地直白揭露了丹枫的想法。
“的确,我虽行走于‘不朽’的命途之上,继承了千万持明龙尊所传承下来的行云布雨之力,但我并不相信‘不朽’的奇迹真的存在。”
“甚至在倏忽一战过后,我对其存在抱有的质疑态度愈发明显。”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丹枫毫不意外。
他并不意外瓦沙克洞察到自己真正的心理状况,他本就没有想过遮掩丹烛的意图,更没有想过在其他人面前掩饰。
何其可笑,身为不朽令使,怀揣龙祖之力的持明龙尊「饮月君」却不曾相信其行走的命途真实性,要是那帮无能无为的持明龙师听到,肯定要气得鼻子都歪了吧。
身为三人中唯一一位短生种,即便自己如繁花般刹那的一生被丹枫一句话短短概括,应星也毫无生气之意,反而想着其他值得发笑的事情。
因为这是他早已认清的事实,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但宁如飞萤赴火,不作樗木长春。亦是应星在不可争辩的寿命面前所悟出的道理。
“但是在你所处的未来,尽管他们是以不同的生命形态,不同的外表乃至性格,但你实现了我和应星的愿望,让白珩,让其他人都回来了。”
“所以,我会短暂地信任‘不朽’与‘命运’的存在,相信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变得遥不可及。”
感受到瓦沙克逐渐平息的心情,丹枫渐渐放缓了声音,伸手整理着祂在先前的三人拉拉扯扯中逐渐散乱的假领与作为打底的白衣。
虽然还是如无色无味的泉水般寡淡,但应星却在其话语品味出了一丝独属于鳞渊冰泉的高热量落差。
好吧,在丹枫眼里我就是顺带的。
专心听着丹枫发言的应星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在车底而不应该在这里,但他早已习惯与丹枫如损友间的相处方式,反正轮到自己许愿的时候就是丹枫不爽了,没差别。
“也正因为我选择相信了不朽与命运,所以我更加确信了一点,未来的你需要忘记我和云上五骁所带来的影响,跨越过由我、由雨别、由持明龙尊乃至是罗浮仙舟的迂腐一切所组成的死水,借由无名客的身份跃入新的活水。”
又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愿望,丹枫的眼中满是愣神盯着自己的瓦沙克。
即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水中的鱼都在用自己的力量奋力挣扎着,祈求生路的降临,但丹烛不同,为了实现愿望祂甘愿将所有生路都堵死,自身居于这股即将干涸的死水中静待终末的来临。
曾经的丹枫已亲手解开了项圈将丹烛放飞,让其翱翔于天际,他自己不能再因为这起不该发生的相遇让未来的丹烛(瓦沙克)继续因为他而束缚在这个矮小的鸟笼之中。
“人应该告别过去,向未来坦然前行,我的转世应如此,你亦如此,烛。”
这样就够了,丹枫的这句话不止在安慰着因为自己的否认而略显失控的瓦沙克,亦在安慰着必须狠下心肠将其尽数割舍的自己,因为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未来。
“……你还真是冷漠无情啊,丹枫。”
或许如此吧,丹枫对应星的评价不以为然,他已经不止一次收到过来自他人的类似评价,但在慈悲悯世之下的傲慢性格也让他从不会在意这种琐事。
丹枫很清楚,就算自己已经不是未来丹烛的许愿者,祂也一定会实现他的愿望,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未来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我是否应该全然告诉丹枫和应星两人未来发生的全部事情?
头一次,瓦沙克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也是头一次,祂出于自己的意志想要改变被命运认同的悲剧。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所有事情都是符合逻辑的,所有人都是正常的,甚至都是出于自以为是的正确感与善良之心而自发组织的行动,但舞台之上的戏剧却仍然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命运所期望的悲剧。
无可挽回,也绝无挽回,没有赢家,也没有幸存者,只有悲剧造成的一片残留迹象,还有漠视着一切发生,又在结尾撒手离去的旁观者(瓦沙克)。
我不能改变注定的过去。
瓦沙克没有像哪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遵守的守恒法则是多么碍事,却只能无济于事地目视着悲剧的再次发生。
“……我会做到的,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熟悉的颠倒语序让丹枫展露出今夜里第一个微笑,他知道的,丹烛答应的事情祂一定会做到,不论祂有多么不情愿。
“我会忘记你所定下的规矩,忘记你们赠予的一切,忘记你们带来的影响。”语速越来越快,瓦沙克第一次如此不希望自己必须遵守这份无常的命运,却又碍于法则的约束而不得不遵守。
“但我不会忘记与你们中任何人的记忆,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应星,不会忘记白珩,不会忘记云上五骁。”
虚数之树的顶端之上,有人曾告诉过短暂苏醒的瓦沙克,生命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物理意义上的死亡,当他的肉/体断气,当他再也无法跃起与你打招呼的时候,第一次死亡已经完成。
这是闭目的■■■■用轻快的语调告诉自己,尽管她现在有了新的名字与称号,但瓦沙克不会忘记她说的每一句话。
第二次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当他人开始怀念他的一生,开始雕刻铭记着他的种种过往,回忆着他的一生,第二次死亡如约而至。
这是湛蓝的■■■所说,尽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有着青十字的双眸总会闪过莫名的情绪,瓦沙克现在才明白那是悲伤,但祂不会忘记他的模样,即便他自己都已经忘却。
第三次是记忆意义上的死亡,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生命都不记得他了,那么第三次死亡就达成了。
这是无头的祂所说,尽管祂总是用甜腻的语调说出一些惹人恐惧的话语,或是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贬低着其他生命体,但瓦沙克知道祂不会忘记自己,祂也不会忘记无头的祂,祂们对彼此是不同的存在。
但是丹枫不同,应星也不同,任何向祂许愿或未许愿过的生命都不同,瓦沙克想。
不论是长生种还是短生种,在漫长的命运面前都是无法与之媲比的存在,他们在未来都已经经历过了第一次乃至第二次的死亡,唯有第三次死亡,是瓦沙克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进行抗拒的事情。
“这并非愿望以内的事情,你可以要求我把你们的一切都全部遗忘,但你无权要求我让你们经历第三次死亡,丹枫。”
艾利欧被星际和平公司称为“命运的奴隶”,赐予他重来一次机会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奴隶”,一种不属于任何人却不得不遵从世间法则的奴隶。
瓦沙克感到了些许悲哀,尽管祂不明白这份悲哀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只要这样就够了。
丹枫第二次这么想,白珩将在不远的未来转世复活,他自己的转世也将经过此次与应星的行动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而曾经那束不为他人所动,不为他人所想的皎洁月光终将经由他之手,重回那片浩瀚星空。
位于高天之上的皎洁月亮向自愿被责任束缚于笼中之龙奔来一事,只发生过一次就够了,不需要再发生第二次。
然而,到底还是有一些不舍。
但只能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