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正听得谢衍臻的当堂挖苦,朗笑起来。
“不愧是谢相!一句话使陛下展颜,游某当真自愧不如。”
“游大人若不痊愈,今日也没有谢某发挥余地,”谢衍臻向姬盈俯身一礼,又对游正道,“今日朝堂之事,还得请病体初愈的游大人,多多受累。”
“听谢相命令。”游正晃晃脑袋,也向姬盈俯身一礼。
“陛下有何吩咐,臣等万死不辞。”他继续道。
姬盈烦躁的心情,恰在此刻一扫而空。
“哈。”
转瞬即逝的一笑。
“不必万死,”那双蕴藏神光的双眼缓缓低垂,其中情绪一闪而过,“游大人归位,是今日再好不过的消息。”
“想必游相已经知晓我失忆之事,”姬盈放下拄在脸边的左手,朝右下首正了正身子,“此后朝政,除却谢相,也要多仰仗游相你了。”
游正神情一肃,顷刻跪在地上:“遵旨。”
两位丞相雷厉风行,终于使得这次漫无止境的早朝在一个时辰内结束。
朝官们从宣政殿走出的时候,晌午已过,午前阴郁的天气总算放晴。各人抬首远望,只见高高的浮云被吹散开,天幕露出浮云之上光芒四射的骄阳。骄阳落了光在宣政殿前的明极殿屋脊上,映照得三万六千琉璃瓦闪耀辉煌,宛如一条永不断绝的金色长河。
如是美景,气象一新。
晴空朗照、阴翳不再,每个走出殿外的人却是口舌干燥、腹中空空。
虽然吵架吵了个痛快,但大家着实既渴又饿,恨不得立即跑去官署食堂吃个十头羊。
“快回去吧,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就说你不该拿出那件事来吵,看看,被游大人揪住小辫子,又被谢大人罚了俸禄不是?”
“一码归一码,我又没说错!两位大人罚得应当,可事情就是那么个理!”
朝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角落里,却有二人不甚合群地凑作一堆。
“哎。”一人叹道。
“叹什么气?”身旁人问。
“没什么。”他回。
那人看了看手中的笏板。笏板上,蝇头小字整整齐齐地挤满整片木头,最上方的几条还特地标了记号。不止记号,在这堪称寸土寸金的小小笏板上,还被特地空出一块地方,以朱色写就“一定要上奏”五字,又被墨迹涂污。
“你看。”他将笏板塞进身旁人怀里。
“我这事先想好要上奏的东西,”他嘬了嘬牙,纠结地咧一下嘴,“到最后,唉,没一个说出来的。”
即使朝中吵翻了天,朝官们倒是默契地无一人将话题转到当日城墙上最重要的两个主角——姬子焕和谢明渊身上去。而这笏板上记录的,正是这两人身上不得不提的两件事——
因城门谋逆之乱,思及皇弟殿下辅政隐患,请奏废除皇弟殿下监国辅政之位;
无论因果为何,当日谢明渊谋害皇室中人行径为实,请奏以谋害皇弟未遂之罪处置谢明渊。
他举着笏板左等右等,心中却想,只要有一名同僚提起此二桩事,自己便立即加入、附议其中。
可叹早朝开了几个时辰,吵架吵了多少轮回,姬子焕与谢明渊两人之事,恰如房中巨兽,虽人人皆明,却无一人尝试提及。
“哎,你这,”身旁人看了看笏板上的字样,大大摇头,“唉。”
“别提,别提吧。”他边摇头边低声道。
“是啊,”那人低头看看笏板上的小字,沉重地说一声,“还是等……等以后再说吧。”
两人回望身后的宣政殿。
整个早朝,除了后来两位丞相加入朝议时有所转变,从初始起到最后,姬盈一直冷着个脸。
一句“昨日城墙之事,你们各抒己见吧”后,她便在御座上单手拄着下颌,一副作壁上观的漠然。
女帝这般模样,朝官们皆心中一惊,半晌才有稀疏的上奏声。争论小心地由少变多,直至最后人人争至脸红脖子粗。
若非女帝默许,朝官不可能炒成一锅粥。他们看似吵了个天翻地覆,可不过充当姬盈的代言人,替姬盈出一出气罢了。
若不争吵至此,则御座上那柄已然开刃的利剑,此刻早不知捅在何人身上。
女帝威压摄人,竟比失忆前更叫人心惊。
一人望着宣政殿,小声说着:“昨日发生那般事件,监国辅政的位置不仅未撤,二皇子殿下甚至还照常出席……”
“是啊,陛下……”身旁人回道。
女帝铁了心要保二皇子,无可再议,已成定局。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不痛快?
“至于另外一位……”声线更低。
“——不可说,不可说。”
这是何等显而易见之事——久居朝堂之人,必擅察言观色。
不会有人试图在这时提到那个名字。
即便皇夫当真要换人——那位也还是女帝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