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鹤呼吸一滞,攥紧了手。
她犹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安静的人,低下头闭了闭眼,暗自将剑往身后一藏,将剑刃靠近掌心,狠狠嵌入肉中。
幻觉?难道又是幻觉?
死寂的洞中,只有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的声音。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掌心传来的细微感觉根本无法让她清醒。
“子鹤,”一声轻唤蓦然响起,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几日不见,看来你有所长进,遇见不寻常之事已能自行甄别是否为幻术。”
周子鹤猛地抬头:“师尊……”
“不用试了,为师不是你的幻觉。”
说罢,伽音伸出一指,缓缓在空中虚写了几个笔画,正是密林中“崔小姐”在她背上写的那个字。
周子鹤不识字,但是却清楚地记得那几个笔画。
“看来,以后不仅是修炼,认字写字也是要教的。”她放下手,话语中似有一丝无奈。
“师尊,恪灵子也是你对不对?”周子鹤上前一步,急道:“还有,拜堂时的新娘,被新娘掐住时砍掉她双手的那把剑……”
“都是你,对不对?”
每一次有危险时,她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帮自己挡了一劫。
伽音默了半晌,才道:“子鹤,快动手吧,为师撑不了多久了。”
“师尊,你怎么了?!”周子鹤上前去看,发现她的白衣上缠满了红线,交织错乱,从身下红莲处的花蕊中延伸而出,线里头包裹着鼓动着的脉搏。
“我寻菩提莲寻到此处,却发现它被崔家的李夭夭所利用,菩提莲最喜吞噬人的情欲与妄念,一旦积攒够了,便有毁天灭地的威力。李夭夭执念过盛,为师只能以身饲养它,分去它的大部分力量。”
“所以只有我的神识能四处移动。”
难怪,难怪师尊之前一直不现身,不是故意躲着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周子鹤心中生出些许抚慰。
“你若再不动手,将为师和菩提莲一起毁灭,必定会后患无穷。”伽音看她一脸不情愿,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的模样,便缓和了几分语气道:“你放心,此身也是为师的分身之一,陨灭后不过修为损耗些,没有大碍。”
周子鹤还是站在原地,眉头皱起,握剑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不知在想些什么。
伽音看着她,目光渐深。
她在犹豫。
她在犹豫些什么?
“她下不去手,我来!”
身后一声清喝响起,还不待周子鹤回头,一线银光疾速而来,掠起一阵逼人的寒风,擦过她的耳畔,直直刺入了伽音的心口。
周子鹤看着伽音缓缓倒下,大脑轰的一下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扑过去接住伽音,那身躯如纸做的一般轻飘飘的。她怔怔地看着怀中的人,鲜血染红白衣,血丝从苍白的嘴角溢出,可那如玉的面庞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唯有垂下的眼睫颤如蝶翼。
那朵莲花的红光开始明灭,逐渐黯淡下去。
“谁让你动手的?”周子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轻颤。
“再不动手,我们都得死在这儿。”柳眉州轻嗤一声,看向洞外。
李德全像疯了一样,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前一片血肉模糊。李夭夭背着崔竹的尸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屈阳华立了一个法阵圈住自己,挡住那些缕缕不绝的红线,但那金光圈越缩越小,看他嘴角的血迹,也是强弩之末。
“况且神君也说了,这只是她的分身,陨灭之后不过损耗些修为。”
她知道,可是万一,师尊……是骗她的呢?
她自认为师尊是不会骗她的,也没有理由骗她。
但是万一呢,就像那夜,在不周山上的神殿里,她说过她不会走的。
两种想法在脑中缠斗起来,简直要把她的脑子撕成两半。
“以身饲莲……”周子鹤喃喃道,既然师尊可以,那换成她也可以。
“师尊,你坚持住。”她说完,就要去扯伽音身上的那些红线,移到自己身上来。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周子鹤一怔,对上伽音的双眼。
伽音紧了紧手,冷白的指穿过她的指缝,语气平淡,却比平时虚弱许多:“子鹤,不要做徒劳无功之事。”
周子鹤的目光慌乱地在她脸上扫视:“那你的真身在哪儿?我该如何去寻你?”
伽音只是注视着她,忽的,她的嘴角显露出一点浅淡笑意,眸光却淡下去,莫名地显出几分落寞哀伤之意。
“那红线……”柳眉州在一旁却瞥见那红线犹如回光返照一般,骤然亮起红光。
下一刻,周子鹤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法相,点点莹光汇聚勾勒出一个散发红衣的人形。
柳眉州这才觉得,伽音方才不像是在看周子鹤,而是在看她身后的人影。
伽音没有回答,手却逐渐脱力松开,周子鹤一下紧紧抓住,眉眼更加急切:“不,师尊,你还没告诉我,师尊……”
怀中的人阖上了眼,身子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散作点点冰晶似的白星,消散无影。
那莲花也彻底枯萎了。
*
周子鹤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就这么跪在地上,沉默地看着沾了鲜血的双手,直到洞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不好,这洞怕是要塌了。柳眉州心道。
“快走!现在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她转头对周子鹤说。
周子鹤出了洞,看见那雕塑上的外壳开始一寸寸脱落,肉皮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摔成血糊糊的肉酱。
“不、不要,不要啊!洞神!救我!救我啊!”李德全见了,更加大起大伏地哭喊起来,振臂高呼着。
那些红线也失了光彩,颓落在地,断成一截一截的,在地上抽动着,如同被踩烂的红色肉虫。
突然,一片剧烈的白光闪过,周子鹤抬头一看,那洞神雕塑的外皮尽数脱落,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尊高大巍峨的玉观音。
那观音端坐着,通身纯白的身形在月辉下更加圣洁,皮肉脱落时遗留下来的一滴血从她的颊边滑过,宛如一滴血泪。
“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显灵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到阎王殿去,我不要见牛头马面,我不要见阎王爷!他们会打死我的!我投不了胎啊!!”李德全彻底疯癫,发冠全散,眼神涣散,□□下濡湿一片。
李夭夭背着崔竹的尸体跪在观音像前,一动不动地匍匐着,接受神像垂眸的审视。
“有观音菩萨在,你又穿着嫁衣,小姐,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她轻轻笑了,眼中却有泪花闪烁,剩下的几个字在喉中反复碾磨,才颤抖着,呜咽出声:“——拜了天地。”
眼泪模糊视线的瞬间,脑中走马灯似的回放着往事。
“合欢核桃终堪恨,许里原来有别人……”她指着书上那句诗,问身旁的人:“小姐,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了笑,彼时正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她的笑容映着庭院里的桃花,随风在心上轻晃:“意思是:你终究还让我失望了,因为你就像那合欢桃核有两个果仁一样,心里本来就有了别人。”
她被那温柔含笑的眉眼迷了眼,一时眸光渐深,怔怔追问道:“那你呢,大小姐,你的心里有别人吗?”
崔竹一怔,关上了书,只余风过竹林的沙沙声在二人之间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