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师尊还给我。”
周子鹤反手将手掌朝下,鲜血一滴滴落在石板地上,在月光映照下愈发猩红。手指破的那一小道口子竟慢慢撕裂开来,扯出一道骇人的伤口,血越流越多,在地上汇成一团血泊。
“段无常……”她疼得浑身颤抖,喘得急促,嗓音喑哑。
“来!”
她大喝一声,猛地往下一抓,那血泊就慢慢蠕动起来,从地上缓缓升起,聚成一个极瘦极长的人的形状,发出桀桀的两声狂笑。
“去。”周子鹤一指梦禅,那血人便挥动着血剑朝梦禅砍去。
梦禅面上闪过一丝惊诧,片刻又恢复了微笑,喃喃出声:“佛祖显灵呐,竟然让贫僧捡到了这么个宝贝。”
她的血竟然可以再造死人。
“你以为就凭他能伤到贫僧?”梦禅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笑意更深。
没想到那血人却与他擦肩而过,朝他身后的树奔去,用血剑砍下一颗硕大的绿色眼珠,紧紧盯着那眼珠看。
白雾一飘,眨眼间,那眼珠就变成了一个肥头大耳,袈裟裹身的人。
与梦禅一模一样。
周子鹤一嗤:“看来段师兄,对你的执念也不浅。”
她第一次见到段无常,就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浓烈到无法忽视的、对自己师父的欲望。
一看那假“梦禅”被吊上了树啃食,周子鹤立马转身去殿内看伽音的状况。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小施主,你真是给了贫僧许多惊喜。”
周子鹤一回头,皱起了眉。
他身上的袈裟已经残破不堪,浑身的肉都被咬烂,挂着半张带血的脸向周子鹤走来。
每走一步,便掉一块皮,掉下的皮囊被他踩在脚下,瞬间就化成了花瓣消散在风中。
最后剩下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眼吊眉梢,满是疤痕,狰狞凶恶的样子与之前那个胖和尚判若两人。
“你又怎知他见到的就是我的真面目?”
他手中的法杖猛地旋转起来,那些绿眼珠一得令又开始撕咬起“伽音”来。
“不!师尊……”周子鹤的脑子快要炸裂开来,陌生的恐慌堵在她心口。
“小施主,不要害怕,你的害怕只会加重你的执念。”梦禅幽幽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啊。”
“要救你师尊可以,拿你的命来换。”梦禅掏出一颗肉色的丸子,又挂上了诡笑:“吃了它,你会死得很享受,我佛会保你位列仙班。”
周子鹤此时已经神志不清,只模模糊糊听到吃了它就能救师父,登时抓起那丹药就要往嘴里塞。
“哎……”一声轻叹突然响起。
轻柔的声音却像金石碰撞,激起方圆十里霎时风止草立,肃清了周子鹤脑中的杂念。
她猛然一顿。
“梦禅,你的幻术之拙劣,还需多加修行。”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周子鹤愕然回头,看见伽音不知何时赤足立在大殿中央,周围的三座巨大神像垂眸俯视着她,她一抬头,那神像也抬眸朝这边望来。她足尖一点,便凌空而起,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不可能……”梦禅一惊。
“幻术?刚刚是幻术?!你怎么做到的?快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他嘶吼出声质问道。
周子鹤低头一看,发现手中的丹药俨然变成了一坨血淋淋的肥肉。
“我徒儿少不经事,你如此诓她,实在不该。”伽音落地,挡在周子鹤面前。
“这就是大罗金仙的幻术吗,太美妙了!太美妙了!”梦禅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双目发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穷极一生、付出一切都达不到!为什么……”
伽音敛下眼眸,捏起兰花指,双指交触一瞬间,空气骤然凝固,顷刻间以气化形凝出无数把寒剑,如暴雨一般朝他射去。
突然,一个身影闪过,挡在了梦禅面前。
周子鹤一看,才发现“段无常”不时何时闪身过来,挡在了梦禅面前。
血人骤散,化为点点血雨滴答落了一地。
周子鹤感觉到体内段无常的味道一点点抽离。
“师父……”一声低哑的呢喃随之消散殆尽。
梦禅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回过神来却越发癫狂地笑起来。他抹了一把地上的残血,抹在唇边,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
周子鹤感觉有些不对,下一刻狂风吹起花瓣席卷而来,纷纷扬扬围满他的全身。
“徒儿啊,我果然没白培养你,待师父飞升之后,定会找回你的亡魂,重塑你的骨血肉身。”
梦禅的长笑回荡在幽寂的夜里,倒显出一丝悲凉。
周子鹤猛地扑过去,却抓了个空,花瓣落地,人已不见了踪影。
待她还想再追时,伽音伸手一拦:“不必再追。”
“已死之人的最后一丝执念救了他一命,天行有数,他命不该绝于此。”伽音背过身,往殿中走去,一面走一面重复着梦禅说过的那句话。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她脚步一顿,转头看周子鹤还拿着那坨烂肉站在原地,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上,便说:“这是他自己的肉,只要你们的血融合在一起,你就能重塑他的肉身,他不过是想不死不灭罢了。不过前提是,需得你是自愿的,两种血才能完全融合。”
“所以他才费了那么多口舌来诓你,”伽音顿了顿,语气中少见地带上了一丝无奈:“以后旁人给你东西,不要乱吃。”
“是,师尊。”周子鹤立马将那坨肉往外一丢,在原地站得笔直。
“师尊,段师兄为何要救他?”她还是没有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今日比试结束后,她听屈阳华说,传言梦禅对段无常并不好,动辄抽打,一犯错就要囚禁起来放血直到昏死过去,房中常常传来哀嚎或是狗吠声,因那梦禅最喜看人赤身裸体伏在地上学狗爬。
又传言是因为梦禅皈依佛门前,样貌不好,频遭白眼辱骂,后来便生心魔,最好挑拣鲜活美丽的年轻人,用他们的身体修炼邪术。
“都说那段无常初上山时也是个俊秀小生,后来才变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那梦禅满身横肉,肥头大耳,还以折磨容貌姣好之人为趣,就这样,段无常是怎么看上他的?还对他毕恭毕敬的。”她想起屈阳华当时的啧啧叹声。
伽音淡然的声音传来:“他身在局中,只知梦禅日日捉活人来供他修炼,不知梦禅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长此以往,自然心生爱欲,错付真心。”
“师尊,你早就知道了?”
伽音转过身来,对上周子鹤的双眸。
周子鹤突然觉得世间一切都逃不过那双冷静无情的法眼,就连她自己也像是被扒骨扒皮剩下最里头那一层晾在她面前。
连同那些偶尔滋生出来的想法。
“当初你们上山试炼,在爬三千阶时,只有你一人没有中我的术。”伽音看着周子鹤,突然开口。
“而如今你却中了梦禅的幻术,说明你心中杂念太多,道心不净,”她收回目光,仰头看着面前的巨大神像:“魔障不解,倘若以后再有人抓住了你心中的执念,你便永远看不破,永远不得超脱。”
周子鹤听得似是而非,垂着头说:“徒儿受教。”
伽音已经走至大殿最里处,她隔着层层纱帘回望,又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为师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打算进来么?”
周子鹤一怔,登时抬起头发现殿中那个人影正驻足等着她。
“我……可以进来吗?”
“难不成你又要在外头踱步几十个来回?”
周子鹤的心房猛地一跳。
风动一霎,漫天花瓣纷飞飘扬,一枚桃花落在她的手心,像是眉间一点艳丽朱砂。
灼得她心头开始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