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碧沉默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绵长的呼吸声和远处依稀的虫鸣。这沉默并非思考的空白,而是某种更为深沉的东西在酝酿。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过去尘埃的疏离感:
“业火……在我手里。”
齐芜的呼吸瞬间停滞!
“但它的故事,要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 穹碧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一个褪色的梦境。
他似乎并不需要回应,自顾自地讲下去:
“有一个小男孩,很小很小的时候。家乡遭遇了□□。瘦弱的双亲日夜劳作也无法换来足够的食物,还要被苛捐杂税压榨。他看着爹娘眼中的绝望和瘦骨嶙峋的身体……只想弄到一点能换口粮的东西。”
“他很有点小运气。一次帮工回家的路上,为了采悬崖边几颗可能值钱的药草,失足滑落……却意外掉进了一个隐秘的山洞。就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副此生难忘的景象——一头燃烧着金色火焰、如梦幻般美丽的火焰灵鹿,跃入了一块不起眼的黝黑石头中,消失不见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只要卖掉这块奇石,一定能换来数不清的粮食!能让爹娘吃饱穿暖,逃离这绝望的泥沼!”
“他小心翼翼揣着那块烫手的黑石回了村子,兴奋又忐忑地去找管事的工头,结结巴巴地描述他看到的神鹿,想把石头卖掉……”
“他刚提到石头有异,那双贪婪的眼睛就死死盯住了它。”
穹碧的声音变得毫无波澜,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拿来!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值钱不值钱?充公了!’”
“不容分说,石头被抢走。他哭着扑上去想夺回来,迎接他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和污言秽语的辱骂。他被像死狗一样丢到了茅草屋门口,浑身是血地爬进家门。”
“爹娘看见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疯了般去求医问药,本就强弩之末的身子彻底垮掉,没几天就在绝望中双双咽了气……”
“他躺在床上,连爬起来哭的力气都没有。就在这时,那个抢了他石头、正被主家追逼着证明黑石异象反而无法自圆其说的管事,又带着人闯了进来。”
“‘把他拖起来!快!这贱种肯定知道怎么弄这破玩意儿显出神异!再弄不出来,咱们都得被他害死!’”
“…他又被拖到那管事面前,被摔在地上。他的眼睛被污血糊住,冰冷地看着那张熟悉的、恐惧又狰狞的脸,看着那些曾经对他吆五喝六的帮凶……”
“…然后,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他不悲,不怒。在管事气急败坏将那块黑石狠狠塞进他手里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
“…一口!将那冰冷又隐隐发烫的黑石头吞了下去!”
“紧接着……”
穹碧的声线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凉薄的讥讽。
“…又是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和辱骂。”
“但打到一半,那些打他的人开始惊叫……”
“……‘火!他身上有火!’”
“淡金色的、没有一丝暖意的火焰,从他的皮肉里涌了出来……”
“…烧光了那个管事一家,烧光了那个帮凶的府邸,烧光了那个小家族盘踞百年的村子……”
“那火焰似乎有灵。它不吃草木房舍,专烧…‘人’。”
“……再后来啊,”穹碧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这石头几经辗转,被当成了某种蕴含奇特能量的‘奇物’,又或是‘不祥的诅咒之物’,最终落到了一个更庞大的家族手中。那家的家主为了巴结凌霄宗的宗主,将它献了上去。”
“…凌霄宗的宗主有个儿子,天生体弱,根骨羸弱得连引气入体都困难。宗主对这不祥之物根本没当回事,随意地丢给了那个病弱的孩童当个玩具。”
“…然而他不知道……”
“…那石中藏着一缕‘火灵’之魂。在孩童体内潜藏多年,暗中吸食石头上沾满的、燃烧过的绝望、怨恨、贪婪等欲望气息……”
“…终于,在孩童某次濒死的病危关头,那缕吸饱了能量的‘火灵’…彻底占据了那具孱弱的躯体……”
“再后来……”
“凌霄宗倾尽心血供养培育的‘圣人’容器终于养出了苗子。需要烙印天道烙印……那位‘少主’天赋看似平平,实则是因为真正的天赋在暗中滋养那火灵。‘烙印’,最终落在了他身上……”
“呵,”穹碧轻笑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讥讽,“许是那火灵太狡猾,藏在了一魂一魄之间?又或者它本身就不是此界规则能完全束缚的东西?这烙印落在小腹,刻骨灼心,却又未能……完全锁死它。”
“这就是业火。”
“它在我身上。”
“它是我,我亦是它。”
“……所以,你要它?”
穹碧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最后的反问却像重锤砸在齐芜心上。她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祸水般的容颜此刻褪去了所有的慵懒与戏谑,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齐芜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业火与他性命交缠的真相沉甸甸地压下来,把她之前那些“哄骗套取”的心思砸得粉碎。她要业火,等同于要剐他血肉,剖他根基……这念头让她喉头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齐芜的目光下意识地游移,不敢再去看他小腹上那象征着束缚与反抗的焦痕烙印。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他线条完美的下颌,然后是紧抿的、唇珠微凸的淡色薄唇。那唇,此刻显得有些冷硬的苍白。
必须……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要命的寂静!
一个极其突兀、完全脱离当下沉重话题的问题,未经大脑,就从她干涩的喉咙里冒了出来:
“你……你既然就是那个孩童……”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那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生硬,完全不合时宜,甚至显得愚蠢。话一出口,齐芜自己都有些懊恼。她这是在干嘛?试图用最无关紧要的过去来逃避此刻摆在赤裸裸现实面前的残酷抉择吗?
然而,穹碧似乎被她这个问题撞得有点意外。也许是体内未知的“吐真剂”还在发挥某种残余的、干扰判断的作用?(亦或是他沉浸在那段过于真实的残酷记忆碎片中,心神有瞬息的不设防?)在那极短暂的、思维没能完全接续的间隙——
一个朴实得如同泥土尘埃,与眼前风华绝代、祸国殃民的贵公子形象天差地别的名字,从他口中毫无阻碍地滚落:
“李小牛。”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缺乏防备而带着一丝少年人般的单纯愣怔。
话音落地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齐芜的眼睛猛地睁大,眼瞳里清晰地映出穹碧那张瞬间僵硬、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的脸!
李小牛?小牛?
穹碧:“…………”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星空的眸子里,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清晰地流露出了名为“错愕”和……“窘迫”的情绪!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那丝万年不变的慵懒从容被瞬间撕碎,留下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社死”的裂痕。
他沉默了。比刚才讲述自己吞噬业火焚烧仇敌时沉默得更彻底,更彻底!
齐芜也沉默了。但她的沉默,在一开始的震惊之后,迅速被一种极为古怪、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李小牛……小牛……这个名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将那个挣扎在苦难泥沼中、目睹双亲离世、绝望吞下黑石的瘦弱孩童身影,从模糊的概念凝成了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个瘦骨伶仃、满脸血污、眼神只剩下死寂和疯狂的……李小牛。
与眼前这个眉眼如画、风流倜傥、强大到足以玩弄空间的……穹碧。
是同一个人?
强烈的反差冲击着她的认知。她看着穹碧僵硬的表情和他眼底那一闪而逝、恨不得时间倒流的窘迫,原本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心绪,竟被这极致荒谬又带着惨烈真实的名字冲散了一丝。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想笑又觉得无比惨淡、想叹息又觉得滑稽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
“咳……”齐芜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强行压下那股诡异的情绪波动。她的目光不再回避,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探究,落在了穹碧的脸上。
房间里的沉默依旧在持续,但气氛却诡异地变了。从决定生死的沉重,变成了一种充满了荒诞感和微妙尴尬的凝滞。仿佛“李小牛”这三个字,自带冰封与解冻的魔力。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即将持续得更久、让穹碧想立刻撕裂空间遁走的前一秒。
齐芜终于动了。
她那只原本只是撑在穹碧胸口、隔着薄薄衣料感受他心跳的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没有征兆地,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战斗痕迹也握着变革利剑的手,极其自然地、轻轻向下滑去,越过了棱角分明的胸腹肌理曲线——
最终,温热而微带薄茧的指腹,精准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落在了穹碧小腹下端,那道位于核心烙印上的、小小的、焦黑的灼痕之上。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点粗糙的异样感。
齐芜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沉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嗯……现在,该叫你‘穹碧’……”她顿了顿,抬眼看进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和一丝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的玩味。
“……还是叫你,李、小、牛?”
那三个字,被她咬得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