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道司后,杨婉竹一心帮龙晴操持婚事,看着凤冠霞帔大红的喜褥,她不由得有些发呆,山间的彩蝶在她的身边飞舞,她反而静得像一尊佛龛。
叹息声溢出口,引得一旁书写请帖的龙晴抬头看她,道:“杨姑娘,你有心事?”
杨婉竹一怔,笑道:“你怎么和水大哥似的,一口一个杨姑娘,若是初次见面也就罢了,我们亲昵的和姐妹一样,你却还是这么叫我,倒显得生疏了。”
说起姐妹,她想起了紫竹。
她同紫竹何尝不是情同姐妹,可是封官大礼上,是紫竹吐出了那个秘密。听说紫竹因此深得阮祭司的器重,她心中其实并不嫉恨着谁,只是感叹世间的造化。
龙晴努嘴道:“我叫习惯了,一时间改不了口。你是因为家人被囚而不痛快么?阮芝兰不是说了,只要你助她破获姬小楼一案,她就放你家人自由,你破案的能力四海八荒有目共睹,相信这一次也没有问题。”
“那你呢?”杨婉竹笑道,“我怎么瞧着新嫁娘的眉梢染着几缕愁丝呢?”
龙晴执笔的手一顿。
她本是活泼跳脱的个性,可是历经父兄惨死龙族灭族,她只身到玄冥司敲响登天鼓的一刻,龙族的九公主已随父兄葬身海底,在火葬场中被杨婉竹救下来的少女,是身负血海深仇的龙晴。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恍若一触即碎的泡沫,笔尖蘸墨,淡声说:“我已向神殿禀明,虽然龙族灭族,但我的婚事,仍然要以公主之礼大办。”
看着累成小山的请帖,杨婉竹道:“你不是爱热闹的,想来其中有什么缘由。”
“我宴请了鲛人一族,以化干戈为玉帛为由。”龙晴抬眼看向杨婉竹身后不远处伫立着的少年,说道,“顾公子在黑山岭,本就是那阮祭司作得怪,你同她谈判时,她定是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我算是悟出来了,如今我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一回。”
杨婉竹心头一惊:“你要做什么?”
“杨姑娘,你对我恩重如山,若是没有了你,我恐怕至今不知仇人是谁,我不愿意欺瞒你,”龙晴唇色苍白,“这件事我盘算很久了,总算寻到一个时机。”
“你要对鲛人动手?”
“仇深似海,我绝不能放任他们逍遥。”
“我以为你能想明白,自个儿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毛笔摔下,在冰蓝的裙踞上打出污渍,龙晴扑到杨婉竹的怀中,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杨姑娘,我每夜辗转反侧,父兄入我梦,问我为何迟迟不给他们报仇啊!我上报神殿,可神殿又有何作为?鲛人还不是在海底兴风作浪,不如……不如……”
她声音颤抖,用尽全力道:“不如我来动手。”
杨婉竹抱着她不停震颤的身体,像是捕了一只搁浅的鱼,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满怀歉意道:“对不起,我们日日在一处破案,我却没有顾及到你的心情,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龙晴拽住杨婉竹的衣摆,嘶声道,“鲛人奴役水族,神殿不管不问,我是龙族的公主,我难道无权庇佑南海的水族么?若真如此,我又算什么公主!”
杨婉竹扬声道:“你也知道你是公主,是龙族的最后一脉,你死了,龙族绝后,你又要山无名怎么办?”
“我们本就是假成亲!”
情急之下,龙晴将秘密吐出。
杨婉竹怔道:“你说什么?”
龙晴颓丧地倒在地上,看向杨婉竹的目光有些异样:“杨姑娘,说实话我有些嫉恨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盯着杨婉竹不知所措的面庞,喃喃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突然和山无名成亲,而不是水大哥。”
杨婉竹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件事,语无伦次道:“这个有什么好疑惑的,毕竟水大哥当时……你又不能等他一辈子,山无名人品不错……”
龙晴打断道:“谁说我不能等他一辈子!”
杨婉竹迟疑:“那你……”
“那日南海海水逆流,红日西升,我感应到家乡的水有异,便偷偷地跑到南海。”龙晴哽咽道,“我看到水大哥从逆流之处走来。根本不是我离心于他,而是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从今往后不必再等他了,这是他当日亲口告诉我的。”
杨婉竹仍不明白。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你。”
杨婉竹一把推开她:“我跟你说造谣犯法啊,我待水大哥就如兄长一般,再者说了,水大哥也不可能对我——哎呀总而言之,他当初的牺牲是为了大家,九公主你误会了。”
龙晴冷冰冰道:“那你去问他啊,去问问他,他是否问心有愧。”
杨婉竹连跑带爬的扑到正道司的书房。
水不深果然在这里,他闲来无事时便会在书房读书,竹简在修长的手指中摊开,指尖点着繁复的古文字,知了声和念书声交替,霎时动听。
杨婉竹抢身靠在门框边,大口穿着粗气。
水不深闻声而动,抬眸看到是她后,把竹简合住,笑语:“杨姑娘,背后有鬼在捉你啊?”
你去问问他啊。
问问他,他是否问心有愧。
龙晴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徘徊在耳旁,杨婉竹看着青年的淡然模样,一时间脸庞害臊似的红,红到了耳根子处,就在她撑不住要缴械投降时,清润的声音袭来。
“九公主都同你说了吧?”
杨婉竹脑内轰鸣,小声道:“什么。”
水不深不语。
杨婉竹耐不住这长久的沉默,咬唇道:“水大哥,你和我——是不可能的吧?你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如果老天爷再让我选一次的话,我一定选你当我的亲哥哥。”
水不深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婉竹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秒青年的话,又让她松下来的气紧紧提起。
“我不觉得,喜欢杨姑娘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水不深眉眼弯弯,嗓音依旧温柔的不像话,“我喜欢你,更多的其实是欣赏,没有人不会喜欢阴雨天穿透云层的阳光,就如我轻易地欣赏你的热烈。但这不代表艳阳会向我走来,我也只是想远远瞧着,仅此而已。”
他给了彼此足够的尊严。
杨婉竹呆愣在原地,日光将身影拉到殿外的老槐树下,槐花谢了,风轻轻一扬,洒落在山涧。她的神魂也似乎被勾离到九霄云外,满脑子什么光啊云啊的,乱七八糟。
正在这时,天色突然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