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萝撑着伞,沉默地立在雨中。
雨水顺着伞檐滑落,如一道透明的帘幕将她与外界隔开。
那些呜咽与嘶吼隔着雨幕传来,浓烈的悲哀和绝望包裹其中,有一种近在咫尺却又很遥远的味道。
长安城流传着不少恐怖的传说。从小到大,这样的故事秋萝听过不少。
像什么小孩子走丢,被拐子捉了去挖心掏肺;年轻的姑娘被歹人掳走,卖入平康坊或者黑市的花楼;午夜时分有人于家中被残忍地杀死,而凶手仅仅是为了盗走碎银几两……
传说由事实演变而来,夸张地延伸出无数个版本。
作为帝国的都城,长安这个庞然大物以自己固有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无数人的血肉和灵魂构成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那些掩盖在传说夸张的色彩下的真实悲剧,时不时地就会发生一次,转瞬淹没于时光的尘埃中。
过去,秋萝听到这样的事,会感到悲伤,感到难过,可也仅仅如此。
除了玄玉之死。
可玄玉已经离世很久了,那份惨烈和悲痛被掩埋于心底深处。
如今,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雨中绝望地爆发,这个事件深深震撼了秋萝。
那种真实的悲痛感刺穿那层麻木冷漠的外壳,直抵她心灵最深处,令秋萝感到一阵战栗。
青阳观中有一位道长颇为善心,在将那老妇安抚好后,又雇了一辆有简陋油布棚的牛车送她回家。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秋萝指挥着车夫,恍恍惚惚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位道长坐在车后,平静的视线在秋萝的马车上停留了片刻。
片刻后他转过头去,像是什么也没察觉,若无其事地继续陪老人说话。
雨一直在下着,秋萝离开了熟悉的街坊,渐渐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界。
泛黄的纸钱在空中飞扬,沿街的店铺里有一只只纸人,它们脸色苍白、嘴唇却奇异的红。
那一张张如血般的红唇微笑着,以一种诡谲的目光打量着踏入此地的活人。
秋萝毛骨悚然。
这是长安外郭边缘的丰邑坊,凶肆遍地之处,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靠近亡者的世界。
此地的一切营生,都是为了更好地使逝者安息。
这里坊禁并不严格,守卫们对于进出的人群,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坊中也汇集了三教九流各类人群。
在大唐长安城,身份不同的人,活着时各有各的界限,死后也各有各的归处。
类似秋萝者,若无意外,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踏足到这样的地方,死后同样不会停尸于此。
并非指她多么高高在上,而是说她被禁锢在另一个世界里。
老妇的家在一家棺椁铺后,过了许久,那位道长才步履沉重地走出。
他看了等在不远处的秋萝一眼,无奈地叹息一声。
秋萝不知该如何和他打招呼,所幸道长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他径直朝秋萝走来。
两人开始在棺材铺门口说话,里面的老板正为一副薄木棺刷着桐油,听到他们的交谈声,顺道插了几句嘴。
于是秋萝知道了那位名为翠翠的绣娘姓王,因绣活平平无奇,只能接到些寿衣和灵幡的活,工价很低。
丰邑坊的住所相比其它街坊,价钱不算高,但对这对孤儿寡母来说,负担仍不小,何况王阿婆还要三天两头地吃药。
翠翠只好不停地接活,接近极限地压榨自己,以勉强维持生计。
时人难免对此有些忌讳,但为了生存也顾不了这许多。而像翠翠她们这样的人,放眼望去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比比皆是。
他们如履薄冰地活着,一旦遭遇意外,这个好不容易维持的家顷刻分崩离析。
王阿婆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处境。
所幸此地街坊们人还不错。
虽然有人会说些风凉话,但在坊正组织人手搜查时,很多人都热心出过力。
可惜搜寻三日后依旧不见王翠翠踪影,于是坊正只好将这事上报给京兆府。
从此这个绣娘的消息便如石沉大海,最后只以一个“私逃”的罪名草草了事。
秋萝和道长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都有些无奈。
这时他们对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秋萝知道了眼前人道号存真。
秋萝心中有些郁闷,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想了半天,她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银子,“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略表心意。麻烦道长代为转交。”
递过去后,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虽出于善心,但实在突兀。
母亲说她笨拙的话又一次回响在脑海。
心中十分忐忑,她有些不知所措。
存真本不想收下这钱,看到秋萝不安的反应后,他改变了态度。
“多谢江夫人。在下必会托人照拂好王阿婆。若得知王姑娘的消息,也一定及时告知于您。”
他穿着蓑衣,目送秋萝上马车后,才缓缓离去。
秋萝毫无预兆地撩开了窗帘。
她本想寻找存真的身影,结果并没有找到。
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中,另外一道人影与她的马车擦身而过,在她的眼底停留了片刻,转瞬被长安的风雨冲刷殆尽。
秋萝茫然地收回视线,怔怔地看着车厢。
片刻后,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地喊停马车,匆匆地跑入雨中,连伞也顾不上撑。
雨中行人寥寥,却再不见方才那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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