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一团鸦青,像是常年缺觉的模样。
谢灵犀心想:怎么会是他呢……
偏生最明媚的人前世却活得冷若冰霜,非但未曾考中状元,还舍弃了一直信奉的圣贤道,甘愿冒着淋漓箭雨,当一个被人嗤笑的逆党。
柳续接过东西,深深看了谢灵犀一眼,便要转身离开,谢灵犀却鬼使神差般拉住了他的手。
温热有力,活人的手。
柳续明显怔了片刻,刚要开口,却见两人相握的手掌心里绽出点滴花瓣,随后一根桃枝探出来,将两人拉了进去。
“轰轰——”
瞬时,周遭景物变换万千,四时轮转,头顶突然打起惊雷,随即淅淅沥沥的雨落下,谢灵犀摘了片硕大的荷叶遮雨,才后知后觉入了这奇异的梦境中。
暮色四合。
面前是一间破烂不堪的樵木屋子,屋里堆着几块被虫蛀掉的红木板,小小郎君一手舀酒,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虽然容貌稚嫩,但依稀可以看出这便是幼年时的柳续。
谢灵犀欲与他搭话,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上前一步,不慎踢到一只酒桶,脚也无形无状般从酒坛里穿了过去。
——只堪堪当这隐秘岁月的旁观者。
这正是当年荆州匪患时,山崩川竭,满目苍夷。
幼年的柳续束着短衣,在这荒野蛮荒之地,日复一日地砍柴贩酒,春去冬来,不顾严寒催。
谢灵犀等了又等。
直至山匪剿尽,天清河美,柳续辗转多地,终于归了家。
这期间,没有老兵,没有谢灵犀,也没有奇迹。
平淡而又苦闷,似几十年前琵琶宴上弹不尽的音,宾客散尽,又堪为谁人听。
……
天宝八年,柳续入仕。
这时谢灵犀已嫁与晋王,正是感情甚笃,鸳鸯交颈之状。
谢灵犀尾随柳续进宫赴宴,神情复杂地看着前方富贵席里喝得酩酊大醉的郎君——
这人脸上虽颓红尽显,却堪堪是一副风神秀逸之相,玉质天成,颇为出众。
柳续身旁围着一群当时朝堂中声名显贵的大人物,他漫不经心地扬着笑,目光不经意间投到一处时,突然敛了神色,眼瞳里亮出沉甸甸的热意来。
谢灵犀猛地一惊!
方才……柳续瞧过来时,好似与她直勾勾对上了眼神。
可分明,她只是一个魂体啊。
晚宴过后,谢灵犀眼看着柳续醉醺醺地回家,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条路她前世走过千千万万遍,实在是熟悉地令人作呕。未过几时,她停驻在水榭花池,透过雕花窗柩后的一层薄纱,眼看着屋里相敬如宾的两人。
燕稷回了府不爱与她谈朝中事,而谢灵犀婚后,真真恪守了贤妻的本分,规规矩矩地做起花瓶来,因而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
所谓的满腹诗书、万般风貌,都经于碌碌庸流之口,当作燕稷“贤王”名声的点缀。
谢灵犀蹙了眉头,忆起前世惨状,攥紧了衣袖。
夜半三更,刚走出晋王府不远,便被一股力量风卷云涌般扯了过去。
一站定,面前点着微弱的灯,幸而月光大盛,映照着书桌前端坐的颀长身影,低矮的玉兰簇簇开满了柳续衣裳,令人动容。
柳续酒醒了一半,脸微微红,他摘了玉冠,月白色的里衣松垮垮套在身上,神色温润地盯着手中的仕女图。
谢灵犀上前两步一看,踧尔被惊得后退,那上面画的,分明是她!
画中落款去岁春末,谢灵犀终于记起,那年她确是赴了一场流觞曲水,只是刚待了不久,便因身子不适回府了。
她这边还在沉思着,那边柳续已轻柔地抚了画像中的娘子数下,才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妥善放置在抽屉里。
末了上榻,柳续不久便睡熟了,翻了个身,嘴里喃喃:
“好……娘子。”
……
谢灵犀心里不甚平静。
自重生以来,她常常疑惧于不可知的命运而难以排解,夜夜忧心的,无非是唯恐柳续这般横空出世的异才,譬如朝露,轻易消散。
种种疑窦,今日终于得到解答。
原来上一世,她与柳续的初见竟是如此,一个是笼中雀,一个堂前雁,即便同样是曲江连绵,同样是暮春三月,人与人之间却截然不同了。
可惜人世间总是春光短暂,过了时令,花谢终有时。
须臾,燕稷逼宫上位,大多皇室亲眷死的死,关的关,股肱之臣四散,鹰犬当道。
世家败了,首当其冲便是谢家,几百年间蕴育的复杂交横的根系被拔了个干净,如惧寒之花,冰霜袭来,瞬间枯败。
而百姓连逢战乱,又遭暴政,如置于烈火上烹油,生不如死。
纵是经历过一次,谢灵犀见此景,仍紧闭双眼,不忍探看。
下一瞬,地动山摇,面前一切斑驳残骸皆化为泡影,谢灵犀再次睁眼,古佛寂静,空山鸟鸣。
一炉香灰袅袅飘荡在朱红庙宇中。
“您又来了。”
主持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礼佛的人,笑道:“如今的世道可愈来愈好啦。”
“嗯。”
“我要死了。”
主持了然。
面前的郎君容貌清俊,看着才至而立之年,却已是一头鹤发。他伤感道:“是啊。约定的年限要到了,你的寿命燃尽咯……”
“哎……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啊!”
柳续好似没听到主持话语里的唏嘘之意,松了眉目,虔诚地对着佛像磕了个头,低声祈祷:
“来世,愿你一生顺遂,无病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