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浩渺,霞光如绮。
赵闲吭哧吭哧地划着乌篷船,笨拙艰难,颇为费劲。
微凉的秋日对他来说,像是炎热的夏天。他抹着衣袖擦了擦脸,回头看向船内翻身躺着的赵慕萧。
赵慕萧身上盖着织毯,眼睛紧闭,眉头紧锁,手中紧握着一只莹白玉佩。
忽而他手指抽了一下,玉佩被握得更紧。
赵慕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眯了眯,左右看去,尤见来时的苍白蒙蒙天色,茫茫然无边无际,心口顿时如飘摇轻舟。低头摩挲着玉佩上花叶凹凸,只觉怅然若失。
他方才做了梦,梦到好多事情。
七岁那年,他被拐去的那个城里闹了饥荒,有个曾与他互相扶持的朋友,说出去找些吃的,结果赵慕萧等啊等,他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一日,赵慕萧跟着灾民南下,在一处野狗出没的荒野中,认出了他失踪多时的朋友。
却是被啃噬的尸体,灰扑扑的衣服上满是补丁与干涸的血。
十七岁这年,春日,师傅背着竹筐,从邻家打了一壶新酿的杏花酒,上山采药。赵慕萧模糊间见到师傅最后的背影,却是永别。师傅采药途中,误食山果,中毒而亡。
赵慕萧珍惜相遇,害怕分离。
他怕一别即是永别。
赵闲好不容易将船划到岸边,气喘吁吁地进来坐下,刚喝了没几口水,见赵慕萧趴在船窗处,眼下发红,不由焦急道:“你……哥,别哭啊,为这种人不值得啊!”
赵慕萧没哭。
他只是眼睛红。
下了乌篷船,二人回城,不管赵闲怎么咋咋呼呼,一时在左边拉拉他,说那儿有卖艺的,一时到右边跳几下,假装崴了脚,试图激起赵慕萧的注意力,赵慕萧始终耷拉着脑袋,郁郁寡欢,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说话也有气无力,呆呆傻傻的。
赵闲急得不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哼哼唧唧地搀着哥哥别踩到水坑。
二人路过一家点心铺子,传来浓郁的桂花糕甜香。
赵慕萧顿住本就滞慢的脚步,循着香气看向点心铺子。
赵闲立马去买了两大包,塞到他手里,激动道:“咱们来得巧,刚新鲜出炉的呢!”
赵慕萧咬了一口桂花糕,低眉垂眼,想到了在曲州,未婚夫也给他喂过桂花糕,比这个要好吃许多。
“真好吃!比孙伯做的好吃多了!”赵闲一口一个,正要问赵慕萧是不是,又见他一脸失落,只好硬生生将问题憋回去,尴尬笑道:“其实也就那样,不算太好吃……”
赵慕萧慢吞吞地吃着桂花糕,干巴巴的,有点噎。
赵闲于是又立马去茶馆,买了一壶茶,二人坐在茶馆里,边吃点心边喝茶。
他们旁边的一张位子上,几个人正谈论近来最稀奇的一件事。
“……听说了吗,简王的尸骨不见了!现在都在传简王当年蒙冤惨死,说是谋反,实际上是被冤枉陷害的!”
“你不要命啦,还敢说?!圣上已发文天下十三州,下令严禁讨论此事,若被抓到,可是五十大板呢!别说了别说了,快喝你的茶吧!”
“……”
赵慕萧皱了皱眉。
赵闲登时紧张起来。
这简王墓尸骨失踪案,正是赵慕萧与他那个不知道跑哪去了的未婚夫发现的。如此一说,赵慕萧肯定又想起楚随了,又要伤心。
赵闲咕嘟咕嘟喝完一碗茶,拉着发呆的赵慕萧便离开了茶馆。
一路无言,回到王府后,赶忙唤来爹娘,让爹娘好好安抚赵慕萧,却见爹娘愁眉苦脸,面色忐忑。
“萧萧……新来的刺史奉皇命,监守得严,父亲任何书信都出不了灵州城。不过那刺史大人通情达理,应允替我们打探消息,方才刚收到回信,说……”
赵慕萧一呆,忽而心头“砰砰砰”地跳了起来,既紧张又担忧,忙问:“怎么说……”
景王话还未说,便先叹了气。
景王妃上前揽着萧萧,打量他的神色,做足了准备,末了却还是和景王一样,一些话滞在喉间,不知该如何道出。
片刻的沉默中,赵慕萧攥着掌心,也不语,静静地等着,只是唇色被咬得深红。
景王不忍道:“说楚随他去京城求仕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去京城……”赵慕萧喃喃,眉尖不自觉地又蹙了起来,撇嘴显然失落。
赵闲却忍不住,急促道:“他去京城求仕!怪不得呢,我们景王府失势,又因为那个姓贾的刺史和简王墓之事被皇上再度盯上,这个时候他当然是划清关系了!哼,可恶,难怪藏着掖着不告而别!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赵慕萧下意识摇了摇头,“楚郎不像是那样的人,兴许……另有其事吧。”
“派出去的人都探查到他去京城求仕了,板上钉钉啊!”赵闲恨不得戳他脑门,晃他脑袋,让他清醒清醒。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会怎么傻了!
景王妃重重地咳嗽几声,“阿闲,你还多嘴!”
“对,对!阿闲你赶紧闭嘴吧,别拱火了!”
许子梦小心翼翼地偷看赵慕萧,一边心虚煎熬,一边是褚松回答应他的《郁离赋》,两边打架,他脑子炸个不停,甚至都不敢直视赵慕萧,只能在心里大骂褚松回作孽不轻,害人精。
许子梦道:“那个,萧萧,今日秋高气爽,咱们也别想他了,去放风筝,散散心吧?”
“放风筝好啊!”赵闲猛地一拍手,“哥你把楚随想象成风筝,纾解一下心绪!”
赵闲灵机一动,带了几个小厮去做风筝,专门在乌龟状的风筝上大笔一挥,画了个褚松回的脸,并且还写了他的名字,大大的两个字“楚随”。
风筝做好之后,就兴奋地找来赵慕萧。
在花园中,他带着小厮,同时放了四五只这样的风筝,看着风筝绞缠在一起。于是又取来弓箭,挨个挨个地射,可惜箭法拙劣,全部射空。
“哥,你看好不好玩!你也试试!”
“阿闲,不要这样恶作剧。”
赵闲眨巴眼睛,想反驳,但看哥哥脸色,只好憋屈地“哦”了一声,忙让人将风筝剪断。
赵慕萧心不在焉,一点心情都没有,恹恹地转身回屋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脱去外套,裹在被子里躺着。
几人在门外,面面相觑,急不可耐却又无可奈何。
其中属许子梦最是幽幽叹气。
他悄摸着写了封信,寄到塞北。
时日正当秋,这封信从偏远的南方灵州,到达遥远的塞北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塞北苦寒,北风狂卷。
齐军屯兵扎寨之处,只听得呼呼急啸,飞沙走石,火把闪烁不停。
主将营帐被撩开,里面一人脱去沉重的玄铠,撕扯掉沾着血肉的衣衫,面不改色地拔掉肩肘短箭,卷着衣衫丟掷一旁,洗干净双手,接过灵州而来的书信。
褚松回眉头紧皱,看了许久的信。